章十六 影散酒寒人寥落

　　這幾日太上道德宮中熱鬧非常，大考較技，真人講道，忙了個不亦樂乎。
　　此番雲中居天海老人上山挑戰，氣勢洶洶，門下三弟子又俱都高深莫測，天資橫溢，令正道眾賓嘆為觀止。然而大考剛開，天海老人就匆匆下山而去，著實有些氣急敗壞之意。見到這壹幕，這壹場雲中居與道德宗之間明爭暗鬥的結果，各位均是明白人，自然心中有數。
　　於是乎，道德宗上上下下所聽到的阿諛奉承，自天海老人離去那壹日起，數以倍增。
　　那壹邊喧鬧無邊，這壹處幽靜如絕。
　　這些日子裏，紀若塵終日清修苦讀，足不出戶，渾不知日月遷移。這壹日他偶見窗外瑞雪紛飛，心有所感，方知又是壹月過去。
　　紀若塵披衣出屋，在院中踱步，任那片片飛玉堆積在肩上發角。這壹刻他終肯讓自己思緒有些空閑，於是又想起了那紛紛亂亂的五日，想起了那素衫如洗的灑然。
　　他心緒如潮，實是不知今後該與她如何相處，到得後來，心頭唯有那壹句“七尺男兒，當有十蕩十決之勇”，翻動不休。
　　他驟然停了腳步，壹腔熱血剎那間湧上心頭，於是斷喝壹聲，其聲如郁雷！漫天的碎瓊飛玉，都被這壹聲喝震得消散無蹤。庭院之中，古樹曲折，奇石如飛，碧草成茵，波光若鱗，霎時間再不見壹片落雪。
　　沈喝已絕，余雷仍往復而不散，漫空飛雪皆凝了壹凝，這才紛紛下落。
　　啪啪啪！
　　壹陣清脆的掌聲從院外傳來，而後雲風道長推門而入，贊道：“含鋒不露，其威自現！好壹聲斷喝！若塵，看來妳又有所領悟了。”
　　紀若塵忙施禮道：“雲風師兄過謙了，不知師兄到訪，有何要務？”
　　雲風道長呵呵壹笑，道：“我來找妳，確是有些事的。妳且收拾壹下，隨我到太上道德宮去，幾位真人有要事吩咐。”
　　紀若塵換過衣服，隨雲風道長匆匆而去。
　　聽松閣中，八位真人都已到齊，似是在專等著他壹人，如此陣仗，立刻令紀若塵微吃壹驚。
　　“下山？”紀若塵聽完紫陽真人的吩咐，當即壹怔！
　　“不錯。”紫陽輕撫長須，慢慢道來，似乎每壹個字都要經過重新斟酌與思索，“妳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有諸般法器護身，壹般別派弟子已不大敵得過了，下山行走，問題也不是很大。我道德宗素來有些小小威名，妳若遇到艱難，只消亮出身份，諒來定要為難於妳的人也不多。”
　　紫陽真人頓了壹頓，又道：“若塵，其實此番著妳下山，其主因在於妳非是自幼清修，自紅塵中來，須當回紅塵中去，下山行走歷練，於妳修為大有好處。”
　　紀若塵雖感錯愕，但見其他幾位真人皆是壹言不發，顯是已有定論，於是也就應承了下來。刻下他道行正勇猛精進，本想再閉關清修壹月，但下山歷練也有好處，那時他將如魚歸大海，壹朝秘密泄露，自可逍遙遠走，好歹強過了在道德宗裏，莫幹峰上這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生涯。
　　紫陽真人手掌壹翻，掌心中已多了壹枚扳指。這枚扳指黑沈沈的，有隱隱透出絲絲金芒，底座寬大而古拙，上嵌壹塊黑得深不見底的異形寶石。
　　紫陽真人道：“若塵，妳道行畢竟有的不足，下山須得有法器護身。這枚扳指上所嵌之石名為玄心，功在無中生有，以介子納須彌。玄心為我宗祖師自廣成子升仙處所發現，共有兩塊，為我宗三千年來鎮山之寶。現下壹枚為掌教信物，為紫微真人所掌。另壹枚就是這個，用法口訣壹會另行傳授。另外妳此次下山，各位真人也均有所賜，先去領了吧。”
　　紀若塵上前，壹壹領了真人所賜。此番真人所賜的寶器仙材，又與往昔有所不同，紀若塵這才確信，自己真的是要下山歷練了。
　　真人所賜寶器林林總總，各門各類的均有，再加上需要另授用法口訣，結果前後用了將近兩個時辰，紀若塵才收完了東西。這些法器都不累贅，堆在壹起也不過壹尺見方，顯見適合單身行走，均是特意為他選擇之物。
　　賜過法器之後，真人們即行離去，大殿中只剩下紫陽真人和紀若塵。
　　紫陽真人先行傳了紀若塵玄心扳指的口訣用法，著他當場習練純熟。玄心扳指唯有壹項功效，那即是可以通玄之力將物器法寶納於其中，於需用時再行取出。只不過此類道法皆需驚鬼駭神的大法力，是以玄心扳指雖為道德宗鎮山之寶，其實也不過能放下壹尺見方的物事而已。看來各位真人早有考慮，給他的法寶基本上能在這扳指內塞下。
　　紀若塵深知這枚扳指的份量。廣成子登仙後所遺之物，哪怕是壹針壹線，皆是修道人夢寐以求之珍，何況是如此玄妙之寶，又豈是價值連城可以形容？
　　此物出山，勢必會引來各界人物妖魔覬覦，就是八脈真人落了單，說不定都有那貪婪之輩鋌而走險。紀若塵道行不過初登堂室，又怎能保得住這玄心至寶？他在龍門客棧待過數年，那時雖未讀過什麽書，卻已深深懂得懷璧其罪的道理。袋中沒幾兩銀子的話，又怎稱得上肥羊？
　　這壹枚玄心扳指，雖輕如鴻毛，但輕輕落在紀若塵手心時，他卻覺得接到的，是壹座不堪負擔的山，手指不覺輕輕壹顫。
　　紫陽真人見了，知他心中所想，又取出三枚寸許長，紅銅為體，黑金描邊的煙火交與了他，道：“若遇到難解之事，只消放壹枚煙火出去，方圓五百裏內，凡我道德宗弟子均會知曉。不消多時，自會有人來助。除此之外，壹路上妳也需得留心天材地寶，靈草仙藥。此前妳諸般材料皆取自各脈，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然而此非是憑空得來之物，是以收集這些材料乃是我輩必修之課，不可不知。另外但凡稀世之物，必有靈性，去路亦往往有定數，遇而不取，是為逆天。”
　　待紀若塵收好三枚煙火，紫陽真人長身而起，在殿中徐徐踱了壹圈，方道：“若塵，世人皆以為修仙求道之士均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俗世紛爭，其實並非如此。若是像那雲中居壹般，當然也無不可。但那是守成之道，而非開拓之舉。是以妳此次下山，也需修些俗務。我太常宮有壹再傳弟子，名為徐澤楷，現下在洛陽王兼河南府大都督李安府上任幕僚，深得李安信任。我已修書壹封，妳將此書交與澤楷，他自會為妳安排壹切。妳到了洛陽之後，除了每日功課不可荒廢後，要做的只是遍歷紅塵，不必有所避忌，再學學經世治國之道，除此之外，就無須再做什麽了。至於後續事務，時候到了，我自會遣人告知妳。”
　　紀若塵接過書信，小心收好。
　　紫陽真人又道：“若塵，妳本是寄名在我太常宮門下，此次大考之後，就由妳自行擇壹門墻而入。不過那是四年前所定之規，如今時過境遷，此事就押後再議。從今日起，妳仍是由八脈真人共同授業。”
　　紀若塵應了，又問道：“師父，此次下山，我當與何人同行？”
　　“只妳壹人。”
　　紀若塵又是壹怔。不論道行高低，既修大道，再非常人。許多凡人視為坦途之處，修道之士卻畏如天塹。他如此低微道行，又身攜絕世之珍，這壹路前往洛陽，實無異於羊行狼群之間。這壹點道理，紀若塵還是懂得的。
　　是以他又問了壹遍。
　　紫陽真人又踱了幾步，立在窗前，淡道：“怎麽，怕了？”
　　紀若塵先是愕然，但他畢竟仍是少年氣盛，被紫陽真人這麽壹激，當時胸中壹股熱血湧上，即道：“當然不怕！”
　　紫陽真人微微壹笑，道：“既然不怕，那就準備啟程吧。”
　　三日後，鉛雲低垂，落玉如棉，紀若塵單人只劍，飄然下山。
　　※※※
　　這壹夜，月黑而風高。
　　寂寥月色下，太璇峰壹角忽然響起陣陣極難聽的金屬摩擦聲，有如壹頭洪荒巨獸正在月下磨著它的牙齒。
　　孤零零立在崖邊的鎮心殿就是這頭巨獸。駐守在鎮心殿前的兩位石像般的甲士突然間有了生命，鎧甲鏗鏘聲中，他們分向兩邊撤開，俯身行禮。
　　鎮心殿兩扇銅門緩緩打開，猶如巨獸張開了巨口，門內黑沈沈的，什麽都看不清。門開的瞬間，伴隨著嘶的壹聲呼嘯，巨獸噴出壹團冰寒、陰冷、凝而不散的水霧。
　　雲霧之中，隱隱傳來壹聲幽幽嘆息，似含了千載離愁別恨，就是那最細微的起伏處，細細聽去，也有無限波瀾。
　　人雖未至，只聞得這壹聲嘆息，兩名甲士的身體就彎得更加低了。
　　壹陣陰風驅散了冷霧，大殿中又隱約響起陣陣冤魂的呼喊，聲聲淒厲哭喊，每壹聲都似是要將周圍生靈的魂魄生生拉出體外。
　　甲士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玄鋼精甲的甲葉片片豎起，猶似壹只豎起了尖刺的刺猬。甲葉尖端亮起蒙蒙玄光，顯然已動了真元，方可抵禦著殿中傳出的冤魂嘯叫。
　　又是壹陣徹骨冰寒湧出，壹個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從殿中行出。清冷月色從她背後斜斜落下，被高高挽起的雲鬢擋住，只得不情不願地繞過那隱於黑暗之中的容顏，映亮了她壹點唇角。
　　這壹刻的世間，只有黑白二色。那露於月色下的半點櫻唇，其線如鋒，令人望而生寒，卻在心底最深處，不知不覺間又隱約想去招惹。
　　她從兩名甲士中間穿過時，擁有數十年道行的守殿甲士深深埋頭，不僅僅是不敢直視她的容顏，就連看到她壹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輕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纖指如曇花靜放，揮動間有殘影片片如蘭，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間，壹把銅銹斑斑的古鎖悄然浮現，正是那把斷嶽乾坤鎖。她中指指尖在鎖上輕輕壹點，斷嶽乾坤鎖即無聲無息地飛到殿門前，啪嗒壹聲，自行扣上。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裏，斷嶽乾坤鎖合上的敲擊聲就顯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蕩不休。
　　她雙手緩緩收回袖中，在壹片陰寒的簇擁下，悄然遠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余香也散得幹凈時，兩名伏地不起的甲士才略略側頭，確定她確已走遠時，方才爬起身來。
　　壹名甲士掀起了頭盔面罩，深深吸了壹口冰寒的夜風，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緩壹下胸中的血氣。他苦笑壹下，道：“文臺兄，妳覺得怎樣？”
　　另壹名甲士也掀起護面，望著她離去的方向，低聲道：“駐雲兄，我還支持得住，可不知道還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鎮心殿有奪天地造化之功，有時候我真有些懷疑出來的非是殷殷小姐，而是蘇姀！”
　　說到蘇姀二字時，他聲音竟然微微顫抖，不自覺地低了許多，像是生怕被那深鎖在鎮心大殿深處的天狐聽去了壹般。
　　駐雲沈默片刻，方道：“文臺兄，妳意思是說……殷殷小姐習的是天狐妖術？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那名為文臺的甲士似也知道此話犯忌，四下張望壹番，確信周遭無人後，才盡可能地壓低聲音道：“駐雲兄，殷殷小姐道行不過爾爾，可是妳我自幼清修，現下連看到她身姿步態都會心神動搖，血氣湧動，這正是那蘇姀的秘術啊！真不知景霄真人為何會讓殷殷小姐學天狐之術。”
　　駐雲搖了搖頭，道：“文臺兄，景霄真人自有道理。我等職責只是看守鎮心殿，需要做的則是謹守心防，莫要被殷殷小姐無意間破了道心。至於殷殷小姐所學何術，實與我等毫無關系，今後這些話，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後，那雙線如刀鋒的唇已停在太常宮紀若塵所居的院落前。她雙唇微開，吹出壹縷暖氣，融化了院門上粘著的壹小片積雪。只有這種時候，才會感覺到她身上還有壹絲生氣。
　　她輕輕提起右手，纖指繽紛展開，就要向化開了壹片積雪的院門推去。她每壹個動作都節拍分明，似有壹種無形的韻律在內，但在指尖就要觸到木門的剎那，節律卻驟然斷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門上輕輕壹觸，就如觸到了蛇蠍壹般閃電縮回，然後在月色下，那纖纖玉指欲進還休，早失了進退方寸。
　　終聽得吱呀壹聲，她推開了院門。
　　院內四壁蕭然，積雪雖已被雜役道人打掃幹凈，但房中日用之物、法寶器材都已收拾得幹幹凈凈，壹望可知已有壹段時間無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壹聲低呼，再也顧不得矜持，旋風般在所有房間內轉了壹圈，發現紀若塵顯已不居此處，壹時間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麽會這樣！他人呢？！”她失聲道。
　　“殷殷小姐無需擔心，若塵下山歷練，去了已有十日。”話音未落，雲風道長已走入院中。
　　張殷殷若壹陣風般轉過身來，盯著雲風道長，道：“他這種道行，怎麽可能下山歷練？他去哪了？”
　　月色當空灑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面容。此時的她與當年相比，幾乎是判若兩人，在月華映襯下，有如空谷生煙，既冷且傲，讓人根本無從捉摸，無法仰視，壹雙黛眉如天上彎月，但眉梢處，卻又銳利如刀，淡淡殺機掩都掩不住。
　　月夜下，張殷殷雙眸驟然亮起，那壹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間壓過了月色。
　　雲風道長登時後退壹步，偏過頭去，不敢與張殷殷對視，壹邊道：“殷殷小姐，讓若塵下山歷練，乃是八位真人所定，個中緣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過據家師透露，此次下山歷練實是對若塵的修行大有好處。”
　　張殷殷高仰著頭，向雲風走近兩步，雙眼微微瞇起，冷冷問道：“哦，那他去哪了？”
　　張殷殷甫壹移步，雲風道長立刻後退了兩步，恰好與她保持了原本的距離，壹步不多，壹步不少，看上去萬分不願與她多接近壹點。
　　雲風道長道：“我人微位卑，若塵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不過……”他欲言又止。
　　張殷殷壹轉念間就已明白，點了點頭，道：“妳不必說了，我自會去問個明白。”
　　也不見她有何動作，壹道寒氣即自足下而生，托著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張殷殷去遠，雲風道長才擡起頭來，暗嘆壹聲，向紫陽真人居處匆匆行去。
　　“我也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廳心，淡冷而堅決地道。
　　“胡鬧！”景霄真人用力壹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陽路途遙遠且不論，途中還要經過三處妖邪聚集的險地！就妳那點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為何我就去不得？”張殷殷毫不放松。
　　景霄真人怒道：“他與妳怎麽相同？此事事關重大，我也不能說與妳知，總而言之，就是不行！”
　　張殷殷淡道：“不就是三處群妖聚集的險地嘛，若我過得了呢？”
　　景霄道：“妳過得了，我就讓妳下山！”
　　張殷殷聽罷，也不多言，當即轉身飄走。
　　景霄真人余怒未歇，黃星藍即溫言道：“景霄，妳可真是糊塗了！妳怎麽不想想，殷殷這壹年多可是跟著她學藝呢，這天下妖邪，又有哪個會不對殷殷退避三舍呢？”
　　景霄真人啊的壹聲，這才恍然。黃星藍嘆道：“我看妳是真人之位坐得太久了，事事都以正道領袖自居，早就忘了該從旁的角度想想事情。殷殷自小就固執，連向蘇姀學術都做得出來，唉，也是殷殷福緣深厚，真沒想到蘇姀竟也會對她另眼相看。以殷殷脾氣，若不讓她下山，她多半會偷偷跑下山去。與其這樣，還不如放她出去走走，妳離不得莫幹峰，我暗中護著她就是。”
　　景霄真人長身而起，皺眉道：“星藍，如今群妖蠢蠢欲動，那文婉又不知使了何種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實不太平。我怕妳去了也不平安。”
　　黃星藍哼了壹聲，道：“張景霄！妳道行劍法不過比我強了半籌而已，是不是真人做得久了，威風就擺到家裏來了？哼！反正我要下山護著女兒，妳不服的話，我們不妨鬥上壹場！”
　　說罷，黃星藍拂袖而去。景霄真人氣得呼呼吐氣，卻不敢當真發作。
　　“我要去洛陽！”張殷殷立於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蘇姀微張鳳目，略顯驚訝之意，但隨即微笑道：“妳是想過那三處險關吧？怎麽說妳也算是我的半個傳人，這事還不容易？路上若有為難妳的，妳只消報上文婉或是翼軒之名即可，諒它們也不敢再來多事。不過妳還得多待七日，將銳氣鋒芒消得幹幹凈凈，我方許妳下山。妳學我秘術經年，此次下山若連個男人都搶不到，豈不是墮了我的威名？”
　　※※※
　　位於丹元宮西北側的紫府玄天殿構制宏偉，上承天露，下接地脈，乃是玉玄真人平素清修悟道之所。然而今夜，紫府玄天殿中陰郁凝重，全無半分清靈仙意。
　　玉玄真人高坐於紫金臺上，兩旁各是壹株火紅珊瑚樹，玉面含威，雙目似閉非閉。
　　在她面前壹丈處，含煙跪伏於地，靜靜等候著玉玄真人的發落。
　　冷月悄然西移，玉玄真人終於慢慢張開了雙眼，壹字壹句若伴著仙風遊雲般吐出：“從妳見過了若塵，已經是多久了？”
　　“四年。”
　　“那麽最近壹年，妳見過他幾次呢？”
　　“兩次。”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閉上雙目，徐徐問道：“見得如此之少，是嫌若塵天資不佳嗎？”
　　含煙道：“不是，他入道雖晚，但天資橫溢，遠勝於我。”
　　“那麽……是若塵人材不好？”
　　“也不是。他豐姿如玉，人品相貌都是極好的。他無悲無喜，氣如蘭麝，更是少有人及。”
　　玉玄真人雙目又開，這壹次目光冰冷如霜，問道：“那妳為何對我的吩咐置若罔聞呢？”
　　含煙頭也不擡，回道：“在若塵上山之前，玉玄師祖不也有過壹次吩咐嗎？”
　　玉玄聲音微微提高了壹些，喝道：“時過境遷，這怎麽相同？他又如何與若塵比得？！四年前我就已說過妳與他之事到此為止，今日妳竟還將此事拿出來搪塞！妳已不將我的吩咐放在眼裏了嗎？若是如此，那我準妳改宗另投，成全了妳們兩個！”
　　含煙伏地不動，片刻後方嘆息壹聲，柔聲道：“師祖，這緣份二字，怎是到此為止四字就能止得了的？可是師祖待我恩重如山，含煙萬萬不會改宗另投，也不會再違了師祖的吩咐。明日壹早，含煙即去尋他就是。”
　　玉玄真人閉目不語，含煙也不說話，紫府玄天殿中就這樣靜了下來。
　　“尋他？妳到哪裏去尋？”玉玄真人終於開口了，語氣雖緩和許多，但仍有森森寒意：“十七日前若塵即已下山歷練，遠赴洛陽。妳連此事都不知，可見與他的親疏！昨日景霄真人之女張殷殷也已下山，看那去向，也是洛陽。她用意為何，我不說妳也該知道。”
　　含煙柔柔淡淡地道：“張殷殷身姿相貌雖佳，可是心性上蠻橫刁鉆，少了溫柔嫵媚，算不上絕色，含煙是不怕的。”
　　玉玄真人忽然怒意上湧，重重壹拍扶手，喝道：“不怕！？那張殷殷如今煙視媚行，氣若雲下冰峰，早成傾世之姿，連我見了都有三分心動！短短年許功夫，她就有如此變化，必與鎮在太璇峰下的蘇姀有關。就妳那點不入流的落玉生煙心法，也想與蘇姀天狐秘術相提並論？大好時機，就這樣被妳生生斷送了！”
　　含煙訝然擡頭，見了玉玄真人滿面怒意，又垂下頭去，淡柔卻堅定地道：“那含煙也去洛陽好了。”
　　玉玄真人吐出壹口濁氣，冷冷地道：“不必了。妳且去後山清修，洛陽之行，另有人去。”
　　含煙吃了壹驚，問道：“誰？”
　　“我！”
　　壹個高挑的身影自殿旁陰影從行出，亭亭立在玉玄真人紫金臺旁，正是懷素。
　　青墟宮。
　　寂靜之中，壹滴晶瑩的水珠悄然落下，在書頁上綻開壹朵小小水花。水慢慢地滲入有些泛黃的書頁，汙了壹小塊字跡。
　　壹聲清嘆響起，打破了殿中的沈寂。
　　吟風長身而起，推開房門，來到暖閣外，憑欄眺望著遠方隱現的重重青山。兩行清淚正自他面上垂下，他卻不加擦拭。如這般莫明其妙的流淚，他早已習以為常，也不以為意。
　　每次淚流滿面時，他並不覺得如何悲傷，心中有的，只是滄海桑田、百世興衰的滄桑。吟風負手而立，任由夾著蒙蒙雨絲的山風掀起他的袍角，打濕他的鬢發。他自蘇醒時起，就壹直待在這影寒閣中，朝起誦經，夜落修道，餐風飲露，不進水米俗物，也未有出閣壹步。每逢莫名流淚時，他只會如現在這般憑欄遠眺，觀遠山浮雲。
　　暖閣樓梯上傳來輕柔的腳步聲，每步節律都不壹致，這雜亂的節律本應令人聽了煩亂，但此時恰恰相反，這腳步聲只會令人感受到空靈通透之意，壹如這鐘靈毓秀的青城。
　　吟風轉身回到暖閣，迎上了剛剛登樓的虛玄真人。
　　虛玄真人安然坐下，問道：“吟風，又是壹月過去了，上皇金錄妳參悟得如何了？”
　　虛玄真人對吟風淚流滿面的情形已見得多了，早已視而不見。
　　吟風也在桌旁落座，微笑道：“剛剛讀完了第壹冊。說來也奇怪，這上皇金錄正冊的內容沒有什麽出奇之處，也就占得個平實與詳盡而已。可是書頁間的點評卻大為不同，每句皆有深義，要細細深思方會明了。這事倒的是奇怪。”
　　虛玄真人道：“上皇金錄為我道家要典，雖然深奧，但也非我青墟宮所獨有。但這四冊上皇金錄中的註釋乃是青靈真人親手所書，正是憑此得以飛升的無上法門。我青墟之所以自萬千修道法門中脫穎而出，仗的正是青靈仙人手書的飛仙訣要。”
　　吟風點了點頭，翻開上皇金錄，指向其中壹頁道：“這裏我還有壹處參詳不透，還要請教。”
　　“但講無妨。”
　　就這樣，壹老壹少坐而論道，全無了尊卑之分，長幼之別，不知不覺間月升日落，月沈日起。
　　待得討論完這壹處疑惑，又到了黃昏時分。這段時間中，吟風又不知流淚幾許。淚流得全無征兆，沈思時會流，高談闊論時會流，微笑時也會流。
　　吟風長身而起，負手走出暖閣，再壹次憑欄遙望夕陽。
　　斜陽如血，伴烈烈寒風，說不出的蕭瑟淒涼。
　　虛玄真人安坐暖閣，繼續品讀著上皇金錄。他知道每當如此時候，吟風往往會有所感悟，所悟出的東西，於他也有相當啟發。
　　“我要下山。”吟風淡淡地道。
　　虛玄長眉壹動，問道：“為何？”
　　“去見壹些人，也要去殺壹些人。”
　　“見誰，又殺誰？”虛玄道長問道。
　　“現在還不知，到時自會知曉。”
　　虛玄真人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妳下山去吧，何時啟程？”
　　“就是現在。”
　　虛玄真人也不多作挽留，只是將四冊青靈真人點評的上皇金錄包好，遞與吟風，道：“這四冊上皇金錄，妳就在路上慢慢參詳吧。”
　　吟風道：“不必，待我回山時再看不遲。”
　　言罷，他袍袖壹拂，就此下山遠去。
　　虛玄真人在暖閣中安然穩坐，直至天色全黑，方才輕輕地擊了擊掌。不多時，兩名身著深青布道袍的中年道士從窗口穿進了暖閣，跪伏於虛玄真人面前，狀極恭謹。他們顯得極是精幹，身上隱隱透著些殺氣。虛玄真人也正襟危坐，雙目似開似閉，片刻後才哼了壹聲，擺足了架子。
　　“虛玄真人有何吩咐？”兩名青衣道士伏地問道。
　　“著虛罔長老率十二名得力弟子，即刻下山，暗中保護吟風。”兩名青衣道士再行壹禮，領命而去。
　　他們離去後，虛玄真人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態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舒展活動了壹下筋骨，喃喃地道：“唉，老了，老了，每逢陰雨就是全身酸疼，還得擺足了禮儀。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也不盡是好的啊！”
　　閣外細雨如絲，下個不休。這壹場風雨，又不知幾時才能收了。
　　神州廣大，同樣是冬，北地飛雪，西南落雨，而在壹處無名谷地中，卻是紅鶯綠柳的江南春光。
　　“谷主，請用茶。”
　　谷地中壹座依山面水的暖閣內，居中盤坐著壹個滿面威嚴的老者，身後四名美艷驚人的婢女正為他打著團扇，旁邊壹名盛裝女子剛沏好了壹杯清茶，捧到了老者面前。
　　老者接過茶盞，略壹品過，即放到面前幾上，以右手中指輕輕地敲著幾面。他雙手肌膚細嫩如玉，保養得極好，看上去猶如妙齡女子之手壹般。他如是以指敲幾，待敲到第七下時，驟然壹頓。
　　遠方隱隱傳來壹聲郁雷，幾上杯中的清茶也微起漣漪。
　　暖閣大門處的竹簾壹開，壹名年輕女弟子匆匆跑入，見禮道：“谷主，舞華師姐已經功成出關了。”
　　她話音未落，雲舞華已步入閣中，單膝點地，道：“多謝谷主指點！”
　　與五年前相比，雲舞華容貌未有分毫變化，反而還略顯年輕了壹些。她壹頭黑發隨意披散在肩頭，身上黑衫有許多破損之處，隱隱露出衣下的雪膚冰肌。然而她雖然是隨意跪著，殺意卻是濃得幾乎化不開，因此衣衫雖破，卻分毫不能給人以得窺春光的興奮，反而會覺得看到了壹把離鞘的利劍。
　　老者微笑著點了點頭，顯是對雲舞華極為滿意，道：“當年本是罰妳壹年清修，沒想到妳勇猛精進，面壁五載，竟修成冥河劍錄的第六重。刻下形勢緊要，我方以七記醒世鐘助妳過了最後壹關。不過借助外力終不如自己修成的圓滿，妳尚須好生磨練，方能補此瑕疵。妳既然已經出關，天權古劍就再交與妳執掌吧，待妳功成回山後，也不用交回了。”
　　老者左手輕招，掛在身後壁上的天權古劍即離壁而出，輕輕落在雲舞華面前。老者已將此劍賜與了她。
　　雲舞華抓起天權古劍，隨手插到背上，面如古井不波，沒有分毫喜色。但老者身邊侍茶的盛裝女子眼中精光壹閃，顯然又妒又恨。
　　雲舞華單膝跪地，頭也不擡，只是問道：“未知谷主有何吩咐。”
　　老者又品了壹口茶，徐徐道：“五年前道德宗搶去的那個謫仙，如今已藝成下山，正在去洛陽的路上，名為紀若塵。不知道德宗那幾個老狐貍是如何想的，竟讓他孤身上路。舞華，妳去把他帶來吧。”
　　雲舞華應了壹聲，也不見她有分毫動作，就如行雲流水般向後滑出，出了精舍暖閣，而後沖天而去，竟不稍作休整停留。
　　那盛裝女子見雲舞華去得遠了，方哼了壹聲，道：“谷主，妳真是偏心，連天權古劍都給了她！不過是搶個人嘛，您親自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
　　老者道：“妳懂得什麽！我坐在這裏不動，是為了震懾那些老家夥，讓他們也不致輕舉妄動。因此也只有派舞華去搶人。”
　　那女子不依道：“可是天權劍給了舞華，我們的蘇蘇又怎麽辦？”
　　老者呵呵笑道：“蘇蘇練成龍虎太玄經後，怎不比壹把仙劍強？”
　　那女子依然道：“可若是練不成呢？！”
　　老者沈吟片刻，愛憐地看了那女子壹眼，道：“再過半月就是蘇蘇出關之日，我拼著些道行，護她過了最後壹關就是。”
　　那女子方才轉嗔為喜，壹句句溫軟奉承送將上來，哄得他心懷大暢。她見老者興致極高，於是伏在他懷中，咬著他耳朵，膩聲道：“谷主，我看舞華出落得如此人才，您不如……將她也收了吧！”
　　老者雙眉壹皺，沈吟道：“這個……怕是有些不妥。”
　　“有何不妥的？她若是成了七妹，那就是壹家人了，我高興還來不及。莫不是……您怕應付不了？”
　　老者聽了，哈哈壹陣長笑，道：“這麽簡單的激將法也想誆得了老夫？此事得從長計議，先押後再說。不過……還是三夫人賢淑。”
　　那女子柔聲道：“不，是谷主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