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生死路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在蒼野中默默行軍二十日後,他終於率領著萬二冥甲大軍來到了焢的領地。
蒼野中魔物皆有自己的領地,如焢這等浮於青冥之上的魔神也不例外。焢平日於茫茫蒼野遊走覓食,歷時壹年方會回到自己領地。焢取食所經的廣大地域,其實都可算是它的領地,但這片土地不同,這是焢的巢。
焢取食不分大小,方圓百裏內但凡魔物陰氣,都可算是它的食物,壹吸之下,如犁庭掃穴,除了少數魔物仗強橫實力和些許僥幸或能逃脫,其余魔物都會被那龍卷狂風卷入焢的巨口中。是以在焢這方圓千裏的巢中,沒有任何魔物敢於活動,也沒有任何魔物能夠生存。
紀若塵踏足之處,就是這樣壹片寂靜的死地。
這片土地上到處彌漫著墨綠色的霧氣,雜著濃濃酸臭味。這是焢取食壹周後,回巢歇息時排出的穢氣。此綠霧極毒,冥甲大軍駐紮處只是死地邊緣,綠霧並不如何濃郁,但是當陰風送過壹團綠霧時,冥卒身上的鐵甲就會銹蝕壹片。
他立在死地之上,手中修羅放射出幽幽藍色光華,那光華並不如何奪目,但絲毫不被眼前的混濁所掩蓋,濃綠近墨色的霧氣在光華面前仿佛透明壹般。那些綠霧翻湧不定,似有靈性,悄然避開他身周三丈範圍。
如壹道無形的環形風暴炸開,以紀若塵立足處為中心,綠霧忽然急速退了下去,讓出十裏方圓壹片天地。他的神識牢牢罩住這片空間,並將命令傳至每壹個冥兵。
壹萬二千冥兵忽然動了,方陣打散,各自奔向自己的方位,沒有兵刃,就用自己的雙手奮力在死地堅巖上挖掘起來。狂獸戰騎們也紛紛下了騎獸,加入步卒的行列。
死地地面雖堅,但在萬余冥兵奮力挖掘下,坑連成溝,溝擴成壑,線線相連。若自空中俯瞰,則可見壹個巨大的復雜法陣正自成形。前後不過半日功夫,法陣已經完成,眾冥卒早知自己安身所在,各守其位立定,向下挖出壹個個半丈深的坑。
修羅壹揮,冥卒又在法陣外砌起軍柵,將攜來的軍帳鋪開,再樹起壹桿高高石柱,將紀字大旗升起。這壹切做好,眾冥卒如退潮般散入各個軍帳中,在先前挖下的坑中盤膝坐下。
壹日功夫,壹座軍營即已初具規模。
他獨自立於軍營大門外,修羅向天壹指,壹道絢爛無比的藍光直射天際!
不知過了多久,大地忽然微微顫動起來,再過片刻,轟轟隆隆的雷鳴聲方自無限遠處傳來,越來越響,越來越厲,雷挾風,風帶電,威勢無儔!在無止無歇的雷鳴中,由條條巖石砌成的軍營營柵紛紛爆裂,軍帳也在狂風中飄搖,似乎隨時都能被風吹走!就連營中那桿旗桿,也不住在狂風中彎折成弓形,桿頭幾欲點地!
他迎風而立,滿頭銀發在風中獵獵飛揚。任風再狂、雷再烈,也未能令他後退半步,只是修羅上流轉的光華越來越盛,而他雙瞳中的光芒則逐漸深邃。
他知道,這風,這雷,這電,不過是焢狂怒之下發出的咆哮罷了。焢的本體尚在千裏之外,不過很快就會回巢。
千裏外,感應到老巢有異動的焢正自疾飛。十萬觸須整齊劃壹地甩動著,每壹下擺動,即會令焢那巨大無比的身體前進十裏。焢周身萬只魔眼圓睜,不住射出蒙蒙黃光,將高空中的罡風排開。疾飛百裏後,焢身軀前面尖端忽然裂開,張成六瓣,露出壹個極恐怖的巨口來,數以十萬計的倒牙根根豎立!又壹聲咆哮噴出,轟鳴著壹路遠去,在大地上也留下深深的印痕,更有不計其數的魔物陰靈成了炮灰。
焢怒極,如它這等魔神,靈性實已通玄,冥卒壹進入它的巢,焢就已知曉。它初時尚以為這些小爬蟲迷了路,嗅到它的氣息自然會被嚇得癱軟在地。能力強點的早早逃命,那差的就只有被困在死地上,等待它回去加餐。而小爬蟲們雖然數量眾多,那點點實力,實在不值得它特意回程壹趟。
但令焢未曾想到的是,這批爬蟲嗅到焢的氣息後非但沒有即時逃命,反而在它的母巢中築起巢來,如此大膽!
已不知多少年了,焢未曾遇上如此赤裸裸的挑釁!它立刻放下剛剛開始的覓食之旅,掉頭向領地殺回。可是剛剛走了半途,遙遙又見壹道青藍光柱自巢穴中升起,直上九霄,千裏之外,已然可見!這道光柱壹起,即是向焢的直接挑戰,而且如此壹來,蒼野數萬裏之內,數個強大魔神業已關註到了這裏。
它雖然隱約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什麽說不上的詭異,但在這些魔神意識的關註下,焢再無退路。
很快,焢就看到了修在自己領地上的那片大營,那桿高高飄揚的戰旗,以及大營前孤零零地的立著的那個人。
雖然在焢看來,紀若塵簡直比壹個小蟲子都不如,甚至要數百只魔眼壹起發力,方能看清他的面容。但這只小蟲子其勢洶洶,如壹根針,刺得它十分別扭。
焢觸須壹個齊擺,龐大的身軀已停在軍營正上方。它有意往下壹沈,驟生的風壓如山墜下,大地不住轟鳴,無數裂紋在地面上蔓延,軍營營柵全部倒塌,大片大片的軍帳也被徹底壓垮。冥卒破碎的軀體肢幹不時自軍帳下露出。
焢對自己這壹下立威十分滿意,只是營前那小蟲子依然屹立不倒,甚至連身形都未晃動壹下,實有些美中不足。
焢龐大無匹的意念猛然向營前的小蟲子轟了下去:“爾等膽敢犯吾領地,何以?”
這意念宏大得有如江河逆流,飛瀑倒掛,如紀若塵稍弱壹點,直接被意念摧化成塵埃都有可能。然而意念是轟了下去,那小蟲子卻如壹塊礁石,任妳浪高濤重,就是巋然不動。
不過焢終於得到了那小蟲子的回應:“替我破開六界壁障,開通去往人間之路。”
同樣是意念的回應,從量上來說,壹個是濤濤大江,壹個是涓滴細流,完全沒有可比的余地。但或單以純凈而言,則壹個如融化的雪水,另壹個則是至清至凈的玄水。接觸到他意念之時,焢就覺得自己仿如壹座無邊森林,這小蟲子的意念則是壹點火星,竟令它隱隱有壹點刺痛,壹點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懼。正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然而聽到他的要求,聽到這種居高臨下的語氣,焢立刻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驕傲和怒氣:“六界壁障壹開,立生千裏陰煞劫雲,威力比之人間天劫只強不弱!以吾魔神之尊,也需散去三千年道行!爾何德何能,敢作如此妄想?”
紀若塵微微壹笑,不知為何,空中的焢居然發現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微笑,足有三百只魔眼金瞳中映出他的笑容。而在他湛藍冥瞳之中,也映出了焢的無數魔眼。
“就知道妳不肯,那麽……”紀若塵微笑道,那抹微笑仍掛在唇角時,他的聲音已轉為冰冷,化成壹聲斷喝:“我就自己來拿破六界壁障之法!”
焢也縱橫蒼野近萬年之久,在他話壹出口時,腹下千只魔眼已同時亮起,腹部巨口微張,吹出壹道足有百丈粗細的綠氣!綠氣如龍,咆哮而下,瞬間將紀若塵連同整座大營都罩於其中。
焢噴出的這壹道丹氣不光極毒,且是威力奇猛,丹氣自萬丈高處垂落,其勢之重,實不亞於擲下壹座山峰!只剎那功夫,十裏方圓的地面先是隆隆震響,不斷轟鳴,被丹氣生生壓得沈低十丈,再被丹中毒氣蝕深三十丈,壹個足有數十丈深的天坑,瞬間出現在蒼茫死地上!
丹氣就如同焢的眼手延伸,所到處壹切情形都會為焢所知。壹道丹氣噴出,焢已清楚感覺到整座軍營數息間已被丹氣消蝕成灰,營中再無半個魔物能夠生存,壹萬二千冥卒,就此煙消雲散。手下如此孱弱,那麽這小蟲子又能強到哪裏去?就算他掙紮得壹時,可是焢的丹氣豈是尋常毒霧可比,已被它煉得有若實質,即使脫離本體也凝聚不散,不經歷個十余載,絕不會有分毫削弱。而那時,不知道要在死地蒼野上蝕出多麽巨大的壹個天坑了。
壹舉剿滅大敵,焢先是覺得壹陣輕松,又有些惱怒。這場戰鬥遙遙觀戰者可不只壹位魔神,自己對上這麽壹只小蟲子居然如此大費周章,還特意問了句來意,可謂丟臉之至。而那小蟲子竟然也敢挑戰它的威嚴,自己魔神之威自然也會令余者置疑。自己本就在眾魔神中位居末座,經這樣壹鬧,其他魔神不知會否乘機發難,看來好不容易圈定的取食地界,又要少上千裏了。
可是就這樣結束了嗎?壹想到他那雙湛藍深邃的雙瞳,焢忽然感覺有些惴惴。
焢壹念及此,忽然下方彌漫的丹氣中亮起兩點藍色光芒,這兩點光芒是如此微弱,不過若流瑩壹般。但這兩點光芒又是如此明亮,幾乎壹出現,就已占據了焢的全部意識!
數以百計的魔眼同時感到無法忍受的劇痛,剎那間布滿鼓脹的血絲,然後壹壹爆裂!劇痛壹波接著壹波,沖刷著焢的意識,痛得它觸須亂舞,龐大身軀壹陣顫抖,激出無數龍卷旋風!它的痛苦嘶叫立刻響徹整片死原。
在至深的痛楚中,焢已然明白剛才爆裂的魔眼,全曾倒映在他那雙冥瞳之中。那是怎樣的壹雙眼瞳,難道說,凡是能夠被冥瞳映出的,就壹定會被毀滅?
應該就是如此了。焢意識中浮現出明晰的答案,這是它身為魔神的直覺,這個答案也令它不寒而栗。因為這是壹雙焢也無法理解的冥瞳!
焢再不遲疑,腹部巨口中又噴出壹道只有丈許粗細,卻是綠得發黑的丹氣,如電般貫下,直射那小蟲子所在的方位!
下方濃綠丹氣忽然壹陣翻湧,壹道灰龍猛然自丹氣碧霧中躍出,迎向焢的墨綠丹氣。灰龍咆哮如雷,前爪壹探,竟然將焢的墨綠丹氣劃開,如分波劃水般逆流而上,反向高高在上的焢沖上!
焢再次大吃壹驚,墨綠丹氣與灰龍壹觸,它即知這道灰龍實是那壹萬二千冥兵陰氣所化,只是那座軍營明明已被自己丹氣化成灰燼,冥兵怎會又凝成了灰龍?除非,除非在丹氣落下前,那座軍營中所有冥卒都已被抹去意識,化成了純正陰氣。無論哪種魔物,都有最重要的兩種本能,其壹是生存,其二是取食。這些冥卒怎會甘心舍卻自己身軀意識,聚合陰氣,凝成這樣壹頭陰龍?
丹氣壹觸之下,陰龍中蘊含的無數兇厲怨念,已令焢明白,這些冥卒並不是甘心情願,而是被某種秘法給生生煉成陰龍。但這怨念本身,即是陰龍威力源泉之壹,冥卒湮滅時越是不甘,陰龍神通越大。
不過冥兵就是冥兵,這等如螻蟻般的魔物,別說是壹萬二千,就是壹百二十萬,如何是焢的對手?
焢背上和身體前後各張開壹張巨口,三張巨口同時深深吸氣,身體登時脹大了近壹倍!腹中巨口深處,已亮起壹點深邃的黑芒!它這壹口本命丹氣噴出,下方不論是誰,都要灰飛煙滅!就算那小蟲子躲到地下也是無用,這壹擊之威,將可輕易穿透萬丈深巖!
它這壹蓄力,那道墨綠丹氣去勢立時壹緩,灰龍卻借此時機猛然壹聲龍吟,竟自行爆開!灰色霧浪逆流而上,瞬間已將焢的丹氣沖散!這時機掌握的可謂妙到毫巔。
灰龍爆體而散時,自龍體中飛出壹道淡淡身影,以不可思議的高速淩空沖向焢。焢腹部最大的壹只魔眼驚恐地張大,瞳孔中清晰地映出紀若塵的身影!只見他斜提修羅,大步奔來,空中似有壹道道無形階梯,供他拾級而上。紀若塵速度似不甚快,每壹步都讓魔眼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實已快到了極處,空中留下的只是壹個個淺藍色殘影。修羅在空中拖曳出兩片水藍光華,也未見它如何動作,就有千百根攔在路上的觸須斷裂,紛紛揚揚落下。
在魔眼瞳中,紀若塵剛自灰龍中浮現,就已到了魔眼之前,於是魔眼便看到自己已完完整整地在他那雙湛藍雙瞳中映出!
砰的壹聲,魔眼炸成壹團水霧,連帶著下面數丈的血肉壹同爆開!但見修羅同時爆出奪目藍芒,他已連人帶矛,沖入魔眼留下的空洞之中,修羅揮舞如風,在焢體內斬肌斷血,壹路向深處破去!
此時,焢才自萬千魔眼匯聚過來的意識中檢出這壹道最重要的訊息。
焢壹聲怒吼,但並不如何驚慌。它乃是魔神之軀,軀體龐大之極,紀若塵所鉆出的孔洞與它魔軀相比,連個蚊子叮出的小口都不如。焢意念動處,腹部被鉆入的區域立時堅逾精鋼,壹層又壹層甲殼在腹肉中生成,阻擋著紀若塵向深處攻進。
修羅揮舞如電,矛身冰焰升騰,每壹下揮動就會剜下數丈方圓的壹團血肉,而更多的肌體則被冰焰化成飛灰。轉眼之間,焢腹部已多了壹個寬十丈,深百丈的大洞。
紀若塵正壹路深進,殺得興起時,忽聽背後壹聲冷哼!他掌中修羅不停,再狠狠地剜下數塊已硬化成甲殼的血肉,方才轉過頭來。
只見身後浮著壹只尺余長短的蟲子,赫然就是具體而微的焢!焢身體上不再是萬千魔眼,而是只在身體背部幻出壹只魔眼,眼中盡是猙獰。
看著紀若塵越揮越速的修羅,焢陰森森地道:“挖得很開心吧?只是我魔軀足足百裏方圓,就憑妳手中這根細針,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深入腹地,探到我的本命玄丹?”
紀若塵聞言,修羅反而揮得更是大開大闔,他盯上了這具體而微的焢,可是冥瞳中光影流轉,完全映不出焢的影子。
焢又冷笑,笑得怨毒陰狠,道:“怎麽,看不到我嗎?這具身軀乃是我內丹所化,早具萬年功行,妳那雙九幽冥瞳也不是無所不能的吧?妳再用力看啊,或許再多幾十年道行,就可以看到我了!我辛苦修行萬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果。妳才成形幾年?以為僥幸有了九幽之火,便可在這裏為所欲為,隨意奪我道果魔軀嗎?!”
他回應壹笑,道:“我並非著意與妳為難,只是我必須去往人間界,而且壹刻也等不了。別說幾十年,就是多壹天,恐怕就會永遠錯過什麽東西。像妳,不能容自己巢穴被它物所占,而我,也不願錯過此事,哪怕灰飛湮滅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來找妳,殺了妳,我就知道如何去人間界。”
焢猛然壹聲厲嘯,叫道:“想殺我,有那麽容易嗎?看妳挖得吃力,就讓本魔尊來助妳壹臂之力吧!”
焢驟然沖上,小小的身軀來勢如電,完全不及閃避,而它身軀前端張開,化成壹張足有尺許方圓的大口,這張遍布利齒的大口,幾乎占了它身體的壹半!
紀若塵不及閃避,已被焢壹口咬住!焢奮力壹甩,已自他身上生生撕下壹片影霧,然後大口咀嚼,生生吞下!
壹陣無法言喻的劇痛瞬間傳遍全身,措不及防之下,他全身抽搐,不由自主地倒吸壹口冷氣!
焢壹邊吞著影霧,壹邊獰笑道:“生裂魂魄的滋味如何?這是本魔尊的絕技,可比酆都十八層地獄裏的那些孩童伎倆有味道多了!”
紀若塵意念動處,冰焰收放之間已溶消了焢大片血肉,並將精華吸入體內,修補好被焢撕去的身體。他壹邊挖掘,壹邊盯著焢,笑著,盡管身上的劇痛令笑聲變得斷斷續續,但他仍笑得越來越是歡暢!
這等事,還在身為鬼影時,他就已做得多了。
焢身體再度縮小,變成如蠶蟲大小,同時自身體中浮出無數光點,每壹個光點都化作壹個焢。無數的焢同時尖嘯,道:“妳補得倒快!可是本尊合計三千六百內丹,妳補得過來嗎?且看妳能忍到何時!”
嘯聲未落,三千六百個焢已同時沖上,掛滿了紀若塵全身,就連臉上也爬滿了焢。數千焢壹齊啃食,沙沙聲令人牙酸!
紀若塵全身壹顫,動作只僵硬剎那,忽然修羅向前擊出,其勢沈如山嶽,壹擊透穿十丈堅甲!九幽熐炎自他全身上下席卷而出,將所有碰觸到的血肉都炙幹,冰碎,再吸入體內。
他意猶未盡,甚至幹脆合身撲出,壹口狠狠地咬在焢的血肉上,撕下壹大塊來,嚼了幾下,就連同口唇周圍掛著的十余只小焢壹同吞下肚去!修羅、熐炎、甚至是生吞下的血肉,都被投入山河鼎中,瞬間煉化成新的影霧,修補著被啃得千瘡百孔的身軀。
他縱聲長笑,道:“這種鬥法我喜歡!我吞妳,妳啃我,就看我們誰能耗得過誰!”
壹時間,他的大笑在整個死地蒼野上回蕩,笑得放縱,笑得瘋狂,笑得壹往無前!
※※※
孤絕峰下,無盡海邊,四名洪荒衛壹字排開,森然矗立,不言不動,從日出直到黃昏,就似四尊黑鐵鑄成的雕像。
四名洪荒衛極目遠眺,目光直落在遠方隱隱的群山深處。他們的目光順著壹條無形的路不住延伸,盡管這條路的另壹端早已在他們視線之外。
無盡海邊緣這壹帶,碎巖錯落,綠草茂密,又有片片密林,但並無人煙,其實本就無路。如果勉強說有壹條路,那也是因為青衣剛剛便是經此遠去,雖然烏雲踏雪四蹄生風,就連壹片足印也未留下,但在這些洪荒衛看來,這也算是壹條路了。
只是這條路有去而無回,是條絕路。
半輪夕陽沈入雲海時,壹聲喝斥將四名洪荒衛從泥塑木雕的狀態中喚醒:“妳們四個不去巡守四界,居然在這裏立著發呆!是不是要我代主人執行責罰?五!妳身為隊長,怎也如此不知輕重?”
四名洪荒衛壹齊轉身,向壹見禮。壹玉冠束發,輕袍博袖,懷中抱個竹笤,周身卻片塵不染,自有三分煮酒東山,掃雪松下的悠然出塵韻味。
五上前壹步,有些低聲下氣地道:“壹大人,這個……今日小姐出行,只有我們四個相送,在這裏多站壹會,也是替三十多位不能來的兄弟送小姐壹程。還請壹大人原諒則個。如果定是要罰,那也該由我壹人擔當,與旁人無關。”
壹點了點頭,道:“情有可原。不過我無盡海規矩大如天,無人可以破例,罰還是要罰的。”
此時另壹名體形稍小些的洪荒衛昂然道:“要罰的話,我們也當與五隊長壹起受罰!小姐時日無多……”
“三十六!妳胡說什麽!小姐吉人天相,法力通神,怎會有事?妳才出世幾年,哪裏知道什麽。”五猛然喝道。
那洪荒衛仍自不服,叫道:“可是小姐明明……”
“嗯?”壹目光驟亮如電,落在那洪荒衛身上,以無可抵禦的威壓,將三十六的話生生壓了回去。
三十六想要掙紮,但周身如被壓在山嶽之下,絲毫動彈不得,更別提繼續開口說話了。
壹緩緩擡手,向孤峰壹指,對五道:“就罰妳們四個守此峰壹年,記得每日打掃,不可令公子法身蒙塵。如有宵小之輩擅入,斬了就是。”
五大喜,拜道:“多謝大人!”
壹也不回應,徑自飄然而去。
五向三十六瞪了壹眼,喝道:“今後壹年裏有得妳活動筋骨的了,哼,這等好事真不該落妳頭上。我早就說過,壹大人最是公正,有什麽好處都會先照顧兄弟們……”
五話音未落,壹的聲音忽然自空飄灑而下:“剛才我忘記說了,若有從青墟宮來的,定要留下給我……”
五先是愕然,然後用力抓了抓頭,只做沒看到其余三名洪荒衛的目光。
華清宮,長生殿,楊妃盛裝高髻,在壹人高的水晶鏡前徐徐轉身,淡黃紗衣鵝黃長裙,大牡丹花髻,茉莉花圍邊,滿殿暗香浮動。壹只頂端四蝶紛飛,下垂琳瑯珠玉串飾的金步搖最為醒目,此乃玄宗叫人從麗水取最上等的鎮庫紫磨金琢成。
“雲鬢花顏金步搖”,楊妃對著鏡中人嫣然壹笑,出了殿門,沿著長長的漢白玉石階,拾級而下。
早已入冬,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前晚又降大雪,給美如錦繡的驪山戴上了壹頂銀白色的冠。走進華清宮的範圍卻是另外壹個世界,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硫磺氣味,樹木依然蒼翠欲滴,裸露的黑土石縫間噴出地熱蒸氣緩緩升騰,溫暖如春。
楊妃走得不疾不徐,左手放在高力士臂上,右手持壹枚翠綠如意,款款前行。沿途欣賞風景,看那從容神態,壹點也不似已令明皇等候多時的模樣。
高力士也不催促,只扶著她壹步三停地走,壹邊陪著聊些廟堂逸事,村野傳說。轉過兩株昂然挺立的高大雪松,繼續右行,穿過前方九龍湖,北岸華清池眺然在望。
楊玉環似有意,若無意的問道:“皇上這幾日興致不高,高公公可知是為了何事嗎?”
高力士重重地嘆了口氣,道:“嗨!還不是為了道德宗那些妖道的事?要說這些妖道還真有些本領,宮裏只有六七百人,先前可是被七千修士給團團圍了。本來圍得好好的,他們不知使了什麽妖法,竟然將圍山的仙長們殺了個落花流水!老奴聽說,連孫國師都折了。陛下聽聞此事後,大發雷霆,又愁得幾日睡不好覺。娘娘,您想啊,那些妖道既然妖法如此高強,萬壹跑到長安來犯駕,這可有些不大妙呢!”
楊玉環驚得啊了壹聲,以玉如意掩住了口,道:“這華清宮地處偏僻,可是有些危險。”
高力士道:“老奴也勸皇上早日擺駕回宮城,可皇上將老奴罵了回來。不過皇上乃是真命天子,自有八方仙人護佑,諒那些妖道最多猖狂壹時,興不起多大的風浪。娘娘放心,若妖道真的來犯,老奴拼著壹條老命不要,也定會護娘娘周全。”
楊玉環這才驚魂稍定,玉面雪白,以玉如意輕拍胸口,松壹口氣,道:“高公公有心了。不過妖道勢大,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呢!唉,皇上若能下詔,延請天下有道之士入宮護駕,就不用再擔心道德宗那些妖道了吧?”
高力士左手壹拍額頭,叫道:“還是娘娘高明!如果皇上親自延攬,天下有道之士必定聞風而景從,還用怕那些妖道不成?以前皇上將這些事都交給孫國師辦理,現在看來孫國師多半假公濟私,排斥賢能,只肯任用與真武觀交好的人,才導致壹敗塗地,連自己的性命都折了進去。唉,老奴早該看出孫果那道人心胸狹窄,是個成不得大事的匹夫。娘娘放心,這兩天如果得了空,老奴定會向皇上進言的!”
楊玉環忙道:“玉環不過壹介女兒身,哪懂什麽大事了?方才情急之下胡亂說說,公公可別往心裏去。”
高力士嘆道:“娘娘乃是天仙壹般的人物,隨口說說,就勝過老奴苦思三年呢!”
楊玉環壹邊與高力士說笑著,壹邊揚了揚手中的玉如意。後面跟著的宮女中立刻走上壹人,接過了綠玉如意。
“這東西好重,我的手有些酸了,妳將它放回去吧。”楊玉環慵慵懶懶地道。
那宮女模樣生得倒也清秀,當下應了聲是。可是她目光落在楊玉環手臂上的如雪肌膚時,卻露出壹絲充滿了火辣辣欲望的饑渴。
楊玉環揮了揮手,就在高力士的攙扶下,繼續向華清池行去。她看似欣賞近梅遠山,暗地裏卻正以秘法向那宮女斥道:“妳這個不成才的東西,什麽時候都只知道壹個色字!難道上次給妳的教訓還不夠?若誤了我的事,我定會親手閹了妳!”
那宮女忙以秘法回道:“還不是師妹國色天香,我這做師兄的哪裏把持得住呢?師妹放心,我定會將消息帶到!”
楊玉環頓了壹頓,慢慢地道:“我再說壹遍!等皇上下詔延請天下有德之士時,就請師父派人向皇上獻禁忌之法。另外妳傳訊給安祿山,請他盡快赴長安壹行,我有要事相商。”
那宮女聞聽之下,又妒又惱,不禁道:“妳又要便宜那肥豬嗎?”
楊玉環哼了壹聲,面上依然柔若春風,聲音中卻忽然透著說不出的陰冷,只回道:“看來我是要少壹個師兄了。”
“妳!……”
楊玉環師兄扮成的宮女雖然慍怒,但仍對上次遭遇記憶猶新,當下不敢倔強,匆匆離去。
高力士似有所覺,回頭向那宮女望了望,道:“這個下人是哪裏來的?怎地如此笨手笨腳,送個東西動作都這麽慢?”
楊玉環也不回頭,懶懶洋洋地道:“誰說不是呢?這華清宮裏的下人腦筋都不怎麽靈,比不得宮裏用慣的人兒。”
這事便就此過去。高力士扶著楊妃,繼續向華清池慢慢行去,壹點也不著急。
華清池中早註滿滾熱的溫泉,香湯花瓣業已註入灑好,池四角各有石爐,燃起蘭麝之香。明皇壹身黃綢薄衫,赤著雙足,正沿著華清池壹圈圈的踱著步。他已等了足足壹刻辰光,楊玉環仍未趕到,因此心底的火,燒得正旺。
此刻煩惱事多,更令明皇燥火上升,也只有楊玉環的雪肌凝脂,方能讓他暫時放下對道德宗妖道的擔憂以及對無能孫果的惱恨。
明皇等得急,楊玉環本來壹點都不急,但這日艷陽高照,明麗的陽光映得玉石長階明晃晃的,刺得她雙眼微痛。面前這壹條白玉長階,似是怎樣走也走不到盡頭。
於是她的心,悄悄收緊。
地府已很有壹段時間沒得安寧了。
秦廣王大殿中,數百支牛油巨燭將整個大殿照耀得燈火通明,鬼役文案川流不息,時時有文案役捧著壹堆已批好的文卷匆匆出殿,可是抱著待批文案入殿的更多。秦廣王獨踞案前,運筆如飛,壹本接壹本地批著案卷,可是案頭文卷仍是堆積如山,且有越來越高之勢。
身為鬼仙,秦廣王身體是不會累的,然而日復壹日、每日批復數千案卷,實是極為勞心耗神的壹件事。他只覺得,幾百年來都未如此累過。不過看著案頭的文卷,秦廣王即刻抖擻精神,朱筆飽蘸,飛快地作著批註,片刻功夫案上壹卷厚冊已然批完。
此際除平等王外,其余八殿閻王也與秦廣王壹樣,忙得不可開交。五百萬死魂虧空,可不是輕易補得上的。就算壹眾閻王每日能夠補上五千缺額,也要奮戰千日,方可功成。距離上界下來巡察時間越來越近,哪位閻王都不敢懈怠了。內中因為秦廣王親自下令啟動大陣,耗用了五百萬死魂,責任最大,因此也最是勤力。
要填補死魂虧空無外乎兩法,壹曰開源,壹曰節流。所謂開源,即是將可入獄可不入獄的,統統送下各獄去;應判五十年的,改成二百年;只應入第壹獄的,直接批個十八獄走遍,如此等等。所謂節流,則是那些該出獄輪回的,尋個借口盡可能留在各獄之中,除了那些限定了輪回命數的大人物外,余者壹概不與放過。
工作浩繁,可想而知。才幾日下來,秦廣王業已批文卷批得眼睛發花。
但這又不是小事,卷上輕輕壹筆,就是某個死魂多添了數百年的劫難。將油炸五十年的判成火燒二百年不會有事,但如將壹個三世大孝子弄成入獄五十年可就不成,被有心人向上面壹捅,絕對是件蓋不下去的大過失。這等事還不能假手下人,需防有人暗中陷害,趁機胡批壹氣,因此各殿閻王於是都只能親力親為。就算胡批亂斷,也是得有個限度,不然難以向上面交待。
這等非常時期,本來是經不得打擾的,可是偏偏人間界亂象紛紛,壹個又壹個需要特殊對待的人物化魂前來,其中有許多還是簿上未到輪回時間的,其中自然有不少修道之人。眾閻王累得頭暈眼花之際,手下壹松,各自都批了幾個人入獄受苦去了。事後發覺不對時,已是過了數日至數十日不等,於是查藉,提人,放行,又是壹番好忙。而那些不該入獄的,就算是運氣最好的也下過了數回油鍋。這裏有幾人道行高深,乃是要帶著道心去輪回的,離行前心中怨恨,自不必說。只是不知這幾人輪回後能修成什麽樣的功果,是否會回憶起在地府中的點滴往事。
然而各殿閻王即有近憂,也就顧不上這些遠慮了。
“王爺,大事不好!”壹聲淒厲喊叫自殿外傳來,頗有聲嘶力竭之勢。
這壹聲叫,令剛過了三天清靜日子的秦廣王手壹抖,叭的壹聲筆上朱墨滴落,在薄記上染了壹大片。
“何事如此驚慌?”秦廣王被打斷了工作,盯著沖進殿中的壹名鬼役,面色極是不善。
那鬼役呈上壹本薄冊,道:“小的近日清點貴賓冊上列名的貴人,發現數日前有壹名貴人應該到陰司報道,結果現在三日過去了,進入酆都的死魂中卻仍未見此人。”
秦廣王面色登時壹變。地府各殿都備有壹本貴賓冊,上面記述的是已經身有功果或者因緣,後世有望繼續修行,可能羽化飛升或者至少得個屍解道果之人。這等人壹旦修成,功業位階都遠比十殿閻王這些鬼仙為高。因此不知道自哪壹代閻王始,創了這本貴賓冊出來,上面記述的全是這類人。
只要列名貴賓冊上,來到地府時處處都會得到極高禮遇,除了天條明文規定不能破除外,其余的約束都是可有可無。就是命中註定需要入獄幾十、上百年的,這些辰光也大多在與各獄閻王推杯換盞、感慨大道蒼茫中度過,那些什麽油鍋鐵釬、烙火冰錐,自然是半點也不會加身。
這等人的輪回命數也不皆是定死的,往往壹世輪回,冊上已定的命數就會生出些變化來。這些變化之生,則是由此人在這壹世中種下的種種因果而定。甚至有些大機緣的,積下的因果直接可以改變數世甚至十數世的劫數運程。也正因如此,這些地府貴人結束壹世輪回,重回陰司的時間也不固定。但那十本貴賓冊乃是前代有大神通的壹位閻王所制,他升遷金仙後又專門回到地府重新煉制過這些貴賓冊,因此冊上實有大法力在。每壹位冊上列名之人壹旦進入地府,都會在冊上有所顯示。
這十本貴賓冊中,全是當年那位閻王回護同僚後輩的拳拳之心。
需知升仙之人個性迥異,並不皆是無緣無故的寬洪大量,特別是那些從天上貶下來的,更是不能輕易得罪了。假若地府壹眾有司在這等人落難時重重刁難,等人家壹遭功行圓滿重回仙界,恢復了大神通大法力,那還能輕易放過了這些個微不足道的地府鬼仙?
還有些人,在入地府時偶爾會顯出種種特異之處,往往就是開始積攢輪回功果的第壹世。這就需要各殿閻王在審問時細加辨別,將他們找出來,盡量優待。日後他們如修成正果,當然也就不會忘記初次施與恩澤的各位閻王鬼役們。但這些初獲輪回因果的,因果之力薄弱,往往此後數世甚至數十世顯露不出因果輪回,與尋常死魂並無不同。在這等時候,貴賓冊便是至關重要,只消冊上列名,便不必擔心會將他們與尋常死魂混為壹談。
因此地府為王,內中實有大學問。能夠執掌貴賓冊的,則必是各殿閻王的得力心腹。
貴賓冊上之賓,應到而未到,那會去哪裏?
秦廣王面色陰沈,問道:“此人是誰?”
那鬼役壓低聲音,回道:“是人間界當朝國師,孫果。”
秦廣王手壹張,鬼役立刻將貴賓冊翻到孫果那壹頁,呈了上去。秦廣王接過貴賓冊,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壹頁紙,百來字,他足足看了半個時辰。
殿外捧著文案等著批閱的鬼役已排起長隊,但秦廣王目光就似盯在冊頁上,動也不動。那鬼役彎腰侍立,也不敢動彈分毫。直到牛油巨燭燃到盡頭,鬼役也覺得自己腰骨已斷時,秦廣王才從貴賓冊上擡起眼皮,緩緩地道:“孫果這壹世順勢而為,輔佐真龍有功,已得了天機預兆,果報提升?”
鬼役硬著頭皮答道:“是……”
“那他怎不繼續修行,卻突然到地府來啊?”秦廣王繼續問。
鬼役額頭冷汗滾滾而下,道:“這個……大王都不知道,小的哪裏會知道?”
秦廣王慢慢合上貴賓冊,道:“想妳也跟了本王三百年,怎地這點事也弄不明白?孫果果報提升,已是上界有名有錄之人。突然來了地府,也就罷了,可是來了地府卻不到酆都,妳怎地拖了三日方來回報?”
鬼役戰戰兢兢,完全答不上話來。能夠被委以貴賓冊,他見識能力自然不凡。孫果既然在這壹世積下功德,提升果報,在上界得列名錄,本該是善始善終,然後在輪回時到地府轉上壹圈,走個過場,再行去人間界繼續修行,這才是正途。但他記得清楚,就在數日之前,貴賓冊上還不曾有孫果到地府輪回的確切時間。這也就是說,人間界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竟然把孫果的定數給改了。
改變定數於孫果是大事,於地府本不算什麽。妳自改妳的定數,又與我地府何幹?地府有司需要做的只是在這些人進入地府時,好吃好喝地招待,把壹切辦妥,再送他們去輪回而已。
但如孫果這等上界列名之人定數被改,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必定會將上界關註引來。現在地府正是動蕩之秋,最怕的就是被上界關註。萬壹哪個上仙下界巡察,還怎麽掩蓋五百萬死魂的虧空?而且孫果入了陰司,卻不在地府,那又能在哪裏?上界追問起來時,該當如何交待?
雖然與地府無關,但事情出在妳的地盤上,那就是妳的事,至少治個失職之罪是少不的。
這鬼役心中也有委屈,秦廣王累,他這做手下的更累,所以才有了壹時疏忽。但這種委屈根本無處去訴,在其位,謀其政,喝酒吃肉時過來快活,問責擔難時高高掛起,天下沒這般好事。
在秦廣王註視下,這鬼役即有明悟,當下鼓起勇氣,道:“既然酆都各司都沒有孫果的紀錄,那麽其魂魄有可能……落於蒼野!”
啪!秦廣王重重壹拍桌子,喝道:“蒼野,蒼野!孫果魂魄落於蒼野,妳卻拖延三日不報,想害死本王不成?”
鬼役喃喃道:“只是可能落於蒼野……”
秦廣王打斷鬼役,斷然道:“立刻將所有的巡城甲馬都派出去,搜索周圍蒼野,以三百裏為界!”
鬼役嚇了壹跳,忙道:“大人,萬萬不可!蒼野三百裏已是許多兇厲魔物的活動範圍,萬壹遇上這些魔物,就是十萬巡城甲馬盡出,那……那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啊!”
秦廣王目光陰冷,只壹瞪,就讓那鬼役閉上了嘴。鬼役垂首,倒退出殿,匆匆奔向殿後大營頒令去了。他是明白事的,知道如果找不回孫果,秦廣王多半王位不保。在十萬巡城甲馬性命與自己大位之間,如何抉擇,秦廣王已經表示得很明白了。
蒼野深處,千萬冥兵鬼卒正在舍生忘死地大戰,戰得昏天黑地、風雲變色。
這場大戰雙方軍力懸殊,壹方士卒近萬,將軍林立,校尉如雲,正圍著壹座軍營狂攻。守方僅有數百士卒,只憑借大營地利,死守不退。
守方士卒精銳遠遠勝過圍營冥卒,而且調度有方,數百軍卒如同壹體,不論是單打獨鬥、三五人小範圍配合,還是數十人的突然沖擊,時機把握近乎完美無缺。有數次人數差距實在懸殊,守方甚至打開營門,放了壹部分敵軍進營,然後利用營內地形,層層狙擊、節節沖鋒,將進營冥軍全殲。這等用兵之術,已不是尋常冥卒將軍能夠用得出來的。
冥軍戰爭與人間界有所不同,冥軍軍紀嚴明,每壹個命令都會不折不扣地得到執行。比如但凡冥卒排列的方陣,皆有如刀削般整齊,人間不論哪支鐵軍都達不到這等程度。普通冥卒不知恐懼為何物,但智識有限,較青鬼之流高明不了多少。校尉、將軍智慧要比只知聽令殺戮的士卒高出許多,然而與人間將軍相比仍遠有不及,冥將用兵就是直來直去,非攻即防,絕無變通曲折可言。
營外陰卒大多黑甲黑刃,名為暗刃鬼眾,地府陰卒排名十二。而守營壹方軍卒個個身著寒鐵巨甲,持堅盾巨斧,赫然是斬神冥軍,於地府陰軍中位列前三。
斬神冥軍身形高大,比尋常暗刃鬼眾足足高出二尺,壹個持盾沖撞,就可將七八名暗刃鬼眾撞翻,然後巨斧橫揮,壹次又會將三四名暗刃鬼眾掃成兩截。斬神冥軍巨斧揮動時,斧刃上蒙著淡淡的灰氣,顯然已有陰氣附在斧上,這壹斧的威力就比尋常揮斬足足大出壹倍。暗刃鬼眾黑甲不可謂不厚,手中兵刃不可謂不猛,但斬神冥兵壹斧掃來,他們甲胄兵刃就似紙糊壹般,輕輕裂開。
斬神冥兵聲威赫赫,壹名尋常軍卒對上暗夜鬼卒的校尉也能不落下風。只是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少,以壹當十都嫌不夠。往往壹名斬神冥兵沖入敵陣,奮力搏殺十余名敵手,結果後面卻湧上二十余名暗刃槍卒,數十桿鐵槍齊出,斬神冥兵身上的寒鐵甲也擋不住這許多攢刺,被紮成刺猬。
若是尋常的斬神冥兵,到了這個地步就會化煙而散。但這座大營中的斬神冥兵格外地與眾不同,到了這等絕境仍不放棄,往往先將巨斧全力擲出,壹路斬開十余敵軍方才力竭,然後再壹聲斷喝,竟然自行爆體!碎甲飛散,又會在斬神冥兵周圍放倒壹圈暗刃鬼眾。
軍營中指揮的將軍智識也絕非尋常,會誘敵,會強攻,會反沖,會收縮,而營外大軍的將軍則與尋常冥軍將軍無異。見軍營門開,就揮軍沖營,而不再給已攀登上營柵的軍卒支援。當營中守軍發起淩厲反沖,切斷入營軍卒隊列,奮力將大營營門合攏時,營外將軍這時才會想起繼續派兵沖擊營柵。然而往往此時,攻上營柵的軍卒已被斬殺殆盡,而被斷在營內的軍卒也是兇多吉少。
但就算如此,雙方軍力實在過於懸殊,營中斬神冥兵壹個接壹個地倒下。雖然營內營外都不時會有冥卒重生,但營外天地畢竟比營內要大得多,補充士卒也要多得多。不過軍營內補充士卒雖慢,可出來的都是斬神冥兵,如此才能抵抗到現在。
營外鬼眾大軍又是壹次排山倒海般的進攻!
軍營營門又是先開後合,同樣的戰術,營外鬼眾同樣地立刻揮軍沖營,任由已攻上營柵的軍卒孤軍奮戰。但這壹次營門合上時,營中的暗刃鬼眾足有近千,它們壹路攻到大營中央,率先沖殺的校尉掌中長矛幾乎要挑到大旗下那張八仙椅時,旗桿後忽然飄出壹個通體燃著淡藍火焰的頭顱,在森森藍火的映襯下,頭顱上那清秀的面容也顯得有些扭曲。他口壹張,猛然吹出壹片極淡的藍色火焰來。這藍焰極是霸道,遍布十丈方圓,壹旦沾身立刻就會布滿全身,無論是校尉還是冥兵,都被燒得大聲哀鳴,轉眼間就被煉化成灰!
這壹次,攻入營中的暗刃鬼眾仍被全殲,深黑大旗依舊在大營上空飄揚,但營內營外的兩名將軍都知道,下壹次的攻擊就不會是這個結果了。
大旗之下,玉童滿面疲憊,頭顱上燃著的藍焰已淡了許多。他身旁立著壹名極為高大的將軍,猙獰的銀色鬼面掩去了他的容貌。
“大將軍怎地還不回來?莫非已遭不測?”那將軍問道。這是壹句尋常將軍絕不會問出的壹句話。
玉童苦笑,道:“我還未死,說明大人仍然安在。至於什麽時候回來,我哪裏知道?也許大人現在仍未與焢開戰,也有可能。”
那將軍點了點頭,道:“即是如此,那就繼續守下去吧。”說罷,他壹振手中巨大的三頭鏈錘,大踏步向激戰最烈的壹片營柵走去。
大旗後的中軍大帳已然拆去,代之以壹個不大的池塘,塘中全是灰水,泛著濃得化不開的陰氣。此時池水嘩啦啦壹片響,從池中爬出八名斬神冥兵,沈默地跟在那將軍身後,向營柵走去。
“只有八名斬神冥兵出來了?”玉童苦笑,向遠去的將軍叫道:“我們還守得住下壹次嗎?”
那將軍頭也不回,道:“管他!沙場征戰,有死而已。”
這也是壹句絕不應該自普通冥軍將軍口中吐出的話。
玉童喃喃地咒罵了幾聲,壹臉無奈。此時他頭上燃著的藍焰也漸漸散去,原來每日壹刻時光的九幽熐炎煉魂的時候已然過了。少了熐炎,玉童已無傷敵攻擊手段。見那將軍迎著千百暗刃鬼眾,卻逆流而上,壹步步堅實無比地走上營柵,再以壹己之力頂著無數鬼眾,掌中鏈錘呼嘯飛舞,將暗刃鬼眾逼得壹個個自營柵掉落。
玉童忽然大罵幾句,俯沖向下,從地上叼起壹柄匕首,向營柵上全力飛去!
此時此刻,營外暗刃鬼眾的中軍中,原本指揮的將軍早已讓出座位,侍立壹旁。正中的坐椅上,端坐著壹名周身玄甲,同樣戴著猙獰鬼面的將軍。他靜靜地看著已攻上營柵的己方軍卒被對方壹名將軍生生殺得壹個個從營柵上跌下,而又有壹個只剩壹顆頭顱的弱小魔物,口裏叼著匕首,飛來竄去,得空就在暗刃鬼眾的後頸面孔上刺上壹刺,攻擊之弱,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那侍立的將軍壹聲呼喝,軍陣左右各開出五百暗刃鬼眾,就欲向營柵攻去。此時數百丈的壹段營柵已完全空了,這兩隊暗刃鬼眾壹上營柵,立刻就是對那名將軍成合圍之勢。
此時居中穩坐的將軍忽然站起,左臂壹擡。本在疾沖的壹千暗刃鬼眾同時得了命令,立時剎住腳步,在巖面上整整齊齊留下數百行深深刻痕。
“大將軍,為何不攻?”那名將軍十分不解。
新到的大將軍哼了壹聲,冷冷地道壹句:“妳這死物懂得什麽?”他不再理會這名將軍,排眾而出,壹直走到大營外的護營溝邊,方才立定,望向營柵上立著的鬼面將軍與飄浮著的頭顱。
他與營柵上的將軍對望片刻,方道:“吾乃鬼車魔尊麾下大將軍!既然吾已至此,這營盤轉眼即破。看爾等也是開了靈智的,當知吾言不虛,何不交出營中輪回之力,就此投降?否則營破之時,吾壹樣取了輪回因果之力,爾等卻要破魂煉體,又不知要幾千年後,多少機緣,方能得脫蒙昧,重開靈智。豈不是可惜?”
營柵之上,那將軍鏈錘緩緩提起,直指營下大將軍,殺氣漸漸升騰,若壹道灰龍,扶搖而上!
玉童可沒那等氣勢,只是呸了壹聲,剛想罵上幾句,結果口中匕首當啷落地,氣勢立刻滅了三分。
見營柵上壹將壹童雖處絕地,卻矢誌不降,那大將軍搖了搖頭,只嘆可惜,可笑。
見左右兩隊各千名暗刃鬼卒列隊開來,玉童不禁有些氣急敗壞。他與紀若塵聯成壹體,哪怕相隔萬裏,紀若塵動念之間即可毀他魂魄,就是想降也是降不了。有念於此,玉童把心壹橫,罵道:“今日由得妳們猖狂!他日我們大人回來,定會將妳和那個什麽鬼車挫骨揚灰,讓妳們萬劫不復!”
營外大將軍冷哼壹聲,道:“就是妳家大人在此,吾要斬他頭顱,也是等閑之事!”
他話音未落,忽然壹個巨大之極、響徹千裏的聲音響起,森然道:“頭顱在此,怎不來取啊?”
※※※
營外的大將軍愕然回首,但見蒼野盡頭先是壹道黑色龍卷沖天而起,然後挾雷霆萬鈞之勢,緩緩向這方行來。雖然相距遙遠,然而腳下的大地已開始隱隱顫動。與那高無止盡、粗達數裏的恐怖旋風相生而來的,是無形無質的威嚴,那是不容褻瀆、不容質疑的威嚴,高高在上。
在這怒潮般撲來的威壓前,大將軍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旁邊侍立著的將軍則連退數步,周身鎧甲不住震動,方才立定腳步。校尉們則泰半翻倒於地,不住掙紮著想爬起,可是手腳酸軟,站起來也是搖搖晃晃。
第壹道威壓如潮水般卷過,營外七千暗刃鬼眾已潰不成軍。將軍已是如此,鬼卒更是不堪,壹半暗刃鬼眾已癱倒在地,動彈不得,另壹半卻仍屹立不倒。
見那些仍然屹立的暗刃鬼眾眼中光芒變幻不定,由藏青逐漸轉為暗藍,大將軍心中已暗叫不好!
果然,那些雙眼中光芒完全轉成暗藍色的暗刃鬼眾猛然壹聲咆哮,手中兵刃已揮向剛剛還在並肩殺敵的同僚。那些未能完全轉換的暗刃鬼眾仍受制於威壓,十成力量發揮不出二三成來,轉眼間就已死傷慘重。校尉和將軍受影響較小,危急關頭親自上陣,這才擋住了陣前倒戈的暗刃鬼眾們。
能夠逼迫低級魔物服從自己,這等威壓,僅是蒼野中極少數上位者方有的神通!
大將軍極目遠眺,見那道黑色龍卷前,壹個高大的身影正向這邊行來。隨著他的逼近,蒼野大地開始有節律地震動,應和著他的腳步。
這時大將軍已看得清楚,那道黑色龍卷並非是由什麽法術生成,而只是他法力外溢,從而引發蒼野冥氣激蕩,從而生成了如此恐怖的壹道龍卷。
那人步伐緩慢沈穩,來勢卻快得異乎尋常,數息間已來到暗刃鬼眾陣前。數千攔在面前的暗刃鬼眾,在他眼中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般,只徑自向大營正門行去。
這人高僅五丈有余,論體型與大將軍之主魔神鬼車相去甚遠,甚至不如鬼車壹個頭大。且身軀隱隱透明,分明是蒼野中最不稀奇、也是魔物最低等形態時方會出現的影霧構成,不過他身軀中金瑩點點,就似綴了千顆星辰。
身形決定威能,這是蒼野中壹條不成文的規律。在這個方向的蒼野極深處,棲息著黯淵之主冥鳳,據說它雙翼展開足有千裏之闊。鬼車平日本體浮遊於蒼野雲霄之上,雖無從探知大小,但至少也是以十裏計量。眼前這人高不過五丈,與眾魔神相較,完全連螻蟻都稱不上。可是不知為何,大將軍無論是看著他那雙閃耀著湛藍光輝的雙眼,還是望向身體裏千顆星辰的哪壹顆,都會自意識深處生出戰栗,那份恐懼,並不弱於面對鬼車之時。
他大步走向軍營,每壹步落下,都會引起蒼野大地的轟然震動,巖石構成的營柵搖晃不定,石屑紛紛落下。在他面前,數千暗刃鬼眾如同浪潮般向兩邊分開,沒有壹個膽敢攔在他前行路上。這些暗刃鬼眾壹邊退去,壹邊互相狠鬥廝殺。而他每壹步踏出,這會有壹波如獄如山的威壓成環形而發,席卷整個戰場。於是又有許多暗刃鬼眾瞳孔中色澤轉作暗藍,向身旁同僚揮起屠刀。當壹半的暗刃鬼眾倒戈時,場上的局勢已變成屠殺,只有百余名校尉將軍率領著千名暗刃鬼眾苦苦抵抗。
此時在他與大營之間,只有壹個大將軍孤零零地站著。
他哼了壹聲,身體猛然壹抖,體內千點金星呼嘯著盡數飛出。這些金星壹離開他的身軀,立時化成壹只只半尺大小的金色蟲子,宛然便是焢內丹幻化成的模樣。千只蟲子各自尋了壹名暗刃鬼眾,飛撲過去大啃特啃,在那張可以張大到壹尺的畸形巨口下,無論是身軀還鋼甲,都是壹樣的脆弱,壹樣的不堪壹撕。嚓嚓嚓嚓,蒼野中壹時間回蕩著令人牙酸的啃食聲,就連那些暗刃鬼眾發出的連綿不斷的慘叫也無法掩蓋住這恐懼的聲音。
這些金蟲本身都散發著令大將軍都感到戰栗的威壓,那些校尉將軍更是難以抵抗。哪怕是單只的蟲子,若論威壓品級,只怕也不在他之下。有些校尉或是將軍勉力試圖抵抗時,金蟲便會在身體上張開數只至數十只魔眼,魔眼壹開,暗刃鬼眾的將軍校尉們立時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金蟲噴出壹道細細墨綠丹線,直接穿透自己頭顱。
轉眼之間,除了壹個大將軍外,所有還在反抗的暗刃鬼眾都被這千只金蟲啃食得幹幹凈凈!大部分金蟲心滿意足,飛回他的體內,仍有百余只金蟲意猶未盡,將已歸順的暗刃鬼眾也撲倒在地,接連啃食了四五百人,方才罷休。
見大將軍仍不肯讓路,他隨意壹揮手,啪的壹聲,壹道無形大力已將大將軍擊得橫飛數百丈,然後重重摔落在地!大將軍渾身甲胄已完全扭曲變形,陰氣法力也被擊散大半,壹時間掙紮著,但就是爬不起來。
那森寒的聲音又自空中落下:“回去告訴鬼車,想取我紀若塵的頭顱和輪回之力,讓它自己過來。光派些小蟲子來有什麽用?”
他看都未向大將軍這邊看上壹眼,伸手推開軍營大門,大步走了進去。三千歸順的暗刃鬼眾也跟著魚貫而入,然後轟隆隆壹陣巨響,兩扇巨大營門徐徐合攏。
大將軍掙紮半天,好不容易才爬起來,步履蹣跚地向蒼野深處行去。雖然紀若塵放過了他,但揮手之間打散了他九成冥氣,以他現下的能力,能否走回鬼車身邊,仍未可知。
“大人!大人!您可回來了!”玉童喜極而泣,飛撲上來。然而距離紀若塵尚有十丈時,就如撞在壹道無形墻壁上,猛然彈了回去。他這才省起自己身份,登時壹陣惡寒自心底生起,立即噤若寒蟬,退向壹邊。
紀若塵此際身高五丈,周身星芒點點,雙目藍焰如欲噴出,背後影霧飛散,直噴出數十丈外,遙遙望去,有若面面旌旗,可謂氣勢濤天。他行到大營中央,發覺原本那張八仙椅已是太過小了,根本容不下他的身軀。而壹點青瑩仍飄浮於八仙椅上方,平時足夠懸在他頭頂的高度,此刻僅僅到他的胸口。
看到這點青瑩,他賁張的氣勢才慢慢平復下來,於是掃了壹眼大營,目光定在了原本中軍大帳所在的那壹汪灰水上,問道:“這是什麽?”
玉童在壹旁小心翼翼地道:“這是冥海源液池,以百名上品陰物獻祭,經九道秘法可成,有匯聚陰氣之效。將營中及左近所生冥卒投入此池,便會自行聚合生成新的冥兵,冥兵品階以營中最上品的冥兵壹致。”
紀若塵點了點頭,嘉許道:“不錯,這個池子是誰建的?”
玉童再也不敢張狂,道:“是小人記得地府中載有此法,又見營中守衛單薄,便拿來壹試,果然成功。”
玉童身懷秘術,此前卻是不說,這其中當然有些不妥。然而他全未放在心上,揮手將那將軍叫來,雙目中藍芒大盛,壹時間就似將他全身都穿透壹般。那將軍昂然立著,分毫也未受撲面而來的滔天魔威影響。
“妳已開了靈智,很好,以後這營中所生軍卒,便都由妳來帶領。”紀若塵吩咐完畢,便令那將軍自行收攏編整歸順的三千暗刃鬼眾,將他們壹壹投入冥海源液池中,待化成斬神冥兵。
麾下將軍竟然開了靈智,這絕不是件小事,說明這名將軍前生必是有因果、有功業罪孽之人,絕非無名無姓之輩。不過這件大事,此時他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他半跪於地,只凝望著浮於空中的青瑩,若有所思。
難以言喻的沈郁悄然籠罩了整個大營,玉童早已躲到不知道哪個角落裏去了,那些被驅趕往冥海源液池的暗刃鬼眾也不由自主地遠離他身周百丈之地,寧可繞上整個圈子,從大營後部進入冥海源液池。
大營中央,逐漸空出壹塊百丈方圓的空地來。
他身軀猛地壹震,體內千點金星壹壹亮起,宛如從沈睡中醒來,每壹點星芒都變成壹個小小的焢,千只焢壹齊發出尖嘯,嘯聲直沖天際。焢壹成形,立刻就不再受控制,紛紛掙紮著想要飛出他的身軀,但都似撞在壹道無形壁障上,紛紛彈回。這些焢兇性更甚,更加大聲地叫著,身上金光大盛,前赴後繼地撲在那無形壁障上,連撞帶咬!
自外看來,紀若塵身體不斷凸起,又凹下,不知體表之下有多少蟲子正在壹個疊壹個地爬行,實是恐怖已極!他面色寧靜,只有雙眼中偶爾射出的壹縷藍焰方泄露了壹絲現下的痛苦。
焢兇焰大炙之際,本是安寧浮於空中的青瑩忽然動了,閃電般繞著紀若塵旋飛七周後,青光大盛,竟將整個大營連同上方的天空都染上壹片蒙蒙青色!青瑩壹聲鳴叫,有若鳳鳴九天,聽聞得這道鳴聲,大營內外無數鬼兵陰卒登時陰力渙散,力氣全失,紛紛跌倒在地。就連那開了靈識的將軍也站立不穩,坐倒在地上!
在軍營角落中的壹處營帳裏,玉童面色慘白,不住尋找著可以將自己耳朵堵起來的東西,壹邊如瘋了似地叫道:“怎會是她!怎會是她!不是的,這不可能!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千只小焢乍聽鳳鳴,均呆了壹呆,接下來卻如同發瘋般拼命撕咬,想要出去。空中青瑩似是被焢激怒,壹聲呼嘯,直向紀若塵胸口沖來!
盡管身受千蟲噬體之苦,他面容仍是寧定,壹伸手將青瑩牢牢握於掌中。青瑩在他掌心中不斷跳躍、鳴叫,壹聲聲挑戰著千只焢。而千只小焢也如發了瘋般,壹邊不住鳴叫回應,壹邊撕撲啃食著他的身軀,想要出來。這些焢並不是原本如此悍勇,倒像是恐懼到了極處,反而化作拼死壹擊的瘋狂。
他掌上燃著熊熊九幽熐炎,將青瑩包裹其中。盡管青瑩此時壹躍壹鳴間帶動的大威力均不似是蒼野黯淵中所應有,但仍無法脫出九幽熐炎的圍困。而此時他胸口處,文王山河鼎也光芒大盛,不斷噴出冥火,修補著被焢啃食的身體。
他以壹己之力,生生將青瑩與焢分開。但無論青瑩抑或是焢,論境界均已晉身魔神之境,遠非尋常魔物可比,縱是壹點微不足道的小力,也能運使得氣象萬千!以他現如今的修為,只應對壹邊已是應接不瑕,何況同時力抗兩邊?
那青瑩,還隱隱含有大道蒼茫之意在內,令人只消與它對上,便會暗生無力抵抗的感覺。
只數息功夫,他已應付維艱。看到掌上燃著的九幽熐炎逐漸染上壹層青色,紀若塵面色大變!青瑩忽然化作壹片如水青光,竟然自九幽熐炎中脫出,浮於紀若塵頭頂,不住盤旋。
他壹聲悶哼,胸口突然破了壹個大洞,千百只焢壹湧而出,如壹道絢麗的噴泉!壹只只焢甫離開他的身體,就尖嘯著,前赴後繼地向空中青光撲去!那壹張張擴展到了極處的巨口中,密密麻麻的細牙寒芒閃閃。
“焢!!縱是上天入地,我也必會滅妳輪回傳承!”他瘋狂地向空中匯聚成流的焢咆哮!
焢回應的是壹片淒厲的嘯叫,紛紛撲向空中浮遊的青光。青光分出千點光雨,每來壹只焢,便將壹點光雨灑入焢的口中。焢本性貪婪,吞噬壹切,這點光雨於它便是無上美味,當然壹口吞下。然而這道美味實在太豐盛了些,光雨入口,焢的身體便極速脹大,轉眼間金色褪去,青色暗生,隨後砰地炸開,化成壹縷青煙,隨風而去。
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但後面的焢就似完全沒看到前人的下場,仍是爭先恐後地向點點光雨撲去。焢知道,青瑩定會置它於死地,而青瑩中所蘊含的乃是凝煉了無數世的因果輪回大力,它就算身為魔神,也根本無從與抗。與其如此,還不如拼死吞了青瑩,壹來可以壹飽口腹之欲,二來拼壹個同歸之盡。
千只焢轉瞬間皆爆體而亡,空中只余最後壹點青瑩。
它繞著紀若塵旋飛三周,長鳴壹聲,然後壹飛沖天,在極高處化成壹片絢爛之極的青色霓虹,勾勒出壹個如水般的婉約身影,恬靜、柔和,然後化光而去。
千只焢離體而去,紀若塵身軀實已破爛不堪,然而他只凝望天空,直至最後壹縷青光也漸漸散去,雙瞳中似悲傷、若歡喜、如明悟、或迷茫的狂亂藍焰方漸漸平復,失去了壹切熱力,歸於極度的冰冷。
影霧繚繞間,他身體已恢復成往昔模樣,在八仙椅中坐下,淡淡地道:“妳以為跑得了嗎?”
數丈之外,壹只拇指大小的金色小蟲壹下壹下地蠕動著,貼著軍帳帳角的陰影處,想要悄悄溜走。那正是壹只極小的焢,幾乎沒有任何力量,也就不會引人註意。聽到紀若塵的聲音,它全身猛然僵硬,從尾部悄然張開壹只魔眼,四下張望著。
壹陣天旋地轉,它已到了紀若塵面前。焢身下是壹朵由九幽熐炎化成的蓮花,它就趴在蓮蕊上。
焢身體上張開數只魔眼,悄悄向紀若塵望去,見他正寧定地望著自己,不禁全身又是壹僵。忽然,焢看到他那雙湛藍冥瞳中央壹陣變幻,自己的身影竟然清晰地浮現在冥瞳中央,不禁駭然欲絕,尖叫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他微笑,道:“現在才怕?”
焢有些憤然,道:“如果不是妳當日使詐,破進了我的身軀,害得我所有大威力的法術神通都用不出來,今日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唉,就算被妳破進了身體,當日如果我再能多忍壹些痛,早就把妳撕了!哪裏還容得妳今日如此猖狂!”
他微笑,道:“妳忍性再強十倍,仍是輸。”
焢更加不忿,剛想爭辯幾句,忽然發現他雖然在笑,可是冥瞳中卻是冰冷之極,於是心底壹顫,叫道:“不要……不要殺我!我可以將所有的法術神通都教給妳,都是魔神方能用的神術!”
他微笑,道:“沒興趣。”
焢更加慌了,拼命扭動身體想要爬出他視線範圍,但無論它怎麽努力,都只能待在蓮蕊中央。焢壹邊爬,壹邊哀叫道:“我教妳破解六界壁障之法!我教妳!不不,我去破除六界壁障,三千年道行我不要了,不要殺我!只要不殺我,所有道行我都不要了,我教妳破解之法!”
他微笑:“我自己想辦法。”
見冥瞳逐漸亮起,瞳孔中央自己的身影已開始扭曲,焢已近乎絕望,尖聲叫道:“那片青瑩雖然含有因果之力,可畢竟是死物呀!別殺我!我把魂魄抵押給妳,以後生生世世為妳效力……”
壹抹灰色悄然代替了它身上的金色,焢就此定格。
大營中央,罡風獵獵,紀若塵獨坐八仙椅中,不知過了多久,方才張開雙目。
營中壹切依舊,只少了壹點青瑩,便似去了全部暖意。
其實少的並不只是這些。當日與焢大戰,生死只在壹線之間,他將能夠觸及到的壹切都投入文王山河鼎中。鼎中九幽熐炎熊熊烈烈,另生玄妙變化,竟然侵入他的識海,將壹幅幅畫卷卷入山河鼎中!這些畫卷被煉化時生出的大力,將焢三千六百分身中二千余個卷入文王山河鼎中,煉化成灰。
在他回營之時,體內千余只焢其實仍在與他生死相搏,只不過敗面居多而已。只是未曾想到,這些焢竟然引動了最後壹點青瑩。
焢是否藏有淩厲手段,不得而知,也不必再知道。
因為不願、也不忍見紀若塵自尋解脫的壹生,他刻意地不去看識海中的大部分畫卷。此時此刻,他仍記在心中的,除了前世支離破碎的點點滴滴,就只有青瑩最後化成的如水身影。
與焢的壹戰,是得?是失?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淡淡地喚了壹聲:“玉童。”
呼的壹聲,玉童立刻自大營最邊緣的壹個角落處飛出,閃電般飛到他面前,小心地道:“大人有何吩咐?”
在玉童看來,此時的紀若塵十分古怪。青瑩已逝,最後焢提出的種種條件,哪壹件都可算是十分豐厚的。特別是甘願獻出魂魄,從此為奴,更是不可再遇的好事。有壹頭魔神為奴有什麽不好,為何定要將它毀了呢?玉童覺得,紀大人魔威如海,可是本身修為,似乎還與真正的魔神差了壹線。他就更加的不明白了。
“點兵,出征。”他吩咐道。
玉童先將軍令傳了下去,趁著斬神冥兵在營外集結的空隙,他問道:“大人,此次出征,是去哪裏?”
紀若塵不答,伸出左手,掌心中幻化出壹片蒼野,上面隱約可見零星散布的鬼影,正是他出生之地。鬼影中,有壹個朱紅鬼影顯得極是醒目,紅得如同跳躍的血焰。縱是透過紀若塵化出的幻象,玉童也可感覺到朱紅鬼影那淒厲的怨氣。
玉童心底打個寒戰,不由問道:“這人是誰?”
紀若塵淡道:“孫果,壹個故人。”
玉童哪裏知道孫果是誰?不過既然是紀大人的故人,想必也是有大神通的。光看那鬼影壹身朱紅,便是萬中無壹的異品。這位孫果大人先聲奪人,壹出世就如此聲勢浩大,實是令人欽佩。
三日之後,剛剛飽餐壹頓的朱紅鬼影擡起頭,茫然地看著立在面前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此時酆都十萬巡城甲馬,已被盡數斬於弱水之畔。
※※※
蒼野邊緣,四平八穩地擺著壹張八仙椅,正對弱水酆都。八仙椅高壹丈,寬七八尺,椅背、扶手、椅面處處刻著栩栩如生的魔怪鬼物,其中椅背中央鐫刻萬裏濃雲,雲中龐大無極的焢若隱若現,魔眼如炬,氣勢賁張,似是隨時都有可能離椅而出。
他坐在椅上,目光越過椅前的朱紅鬼影,落在遙遠的酆都弱水上。朱紅鬼影並不在意他的忽視,只是不住訴說著雜亂且破碎的往事,它的身軀不住跳躍,如同壹團瘋狂的火焰。
好不容易朱紅鬼影方才敘述完畢。偌大壹篇雜七雜八、毫無條理的東西,隨便哪個人都會聽得頭暈眼花。就是聰明如玉童,也是如在雲裏霧裏。
他卻淡淡地問道:“所以妳恨?”
聽到他這樣壹問,化為朱紅鬼影的孫果不再蹦蹦跳跳,拼命點頭,周身繚繞的影霧立刻向四周爆發揚散開去,若熊熊烈焰。
聽完孫果又壹篇長篇大論後,紀若塵微笑著搖了搖頭,道:“與我合作?就算妳還是人間那個什麽國師,在我面前,也談不到合作二字。”
孫果大怒,怨氣潮生,幻化出壹張巨口,惡狠狠地向紀若塵撲來!
紀若塵端坐不動,對孫果視而不見。八仙椅後的鬼面將軍搶上壹步,掌中四尺方盾壹揮,將孫果硬生生拍回原地。
孫果雖有前世夙緣,生就異相,於魔物中可說是前途無量的,甚至可望成就魔神之道,但他現在畢竟只是壹個鬼影,就算再強再兇悍,也與開了靈智的斬神冥兵將軍相差十萬八千裏。那鬼面將軍這壹記盾擊,尚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力道,生怕將孫果傷得太重。即便如此,孫果也有小半身軀被拍散。
孫果不敢再撲上,但氣猶不平,張著大口,在原地咆哮發威。
他笑了笑,伸手向茫茫蒼野劃了個圈,道:“這塊地面上,開了靈智、有望成就魔神之道的不知道有幾千還是幾萬個,可是最終的魔神不過寥寥數個而已。如果我現在就煉了妳,妳還有可能成為魔神嗎?”
孫果沈默了片刻,才艱難地道:“妳……要……怎……樣?”
看來孫果當真是有些與眾不同的,稍能夠控制自己的怨氣之後,已經能把話講得清楚了。會說話的鬼影,已是極為罕見,辭可達意的鬼影不說絕無僅有,也是極為罕見的。就連紀若塵自己,也是脫離鬼影形態之後許久,才得以開口講話。此前只能通過意念向青瑩傳達自己淩亂的想法,而且青瑩從不回應,也不知它是否明白。
紀若塵終於正眼看了看孫果,道:“果然怨氣沖天!這樣吧,如果妳能受得住煉魂之苦,我就給妳壹個重返人間界的機會,讓妳弄清真相,報復那些陷妳於如此境地之人。但自此時起,妳需將魂魄與我,從今往後生生世世為我效力,如何?”
孫果目光閃爍不定,片刻之後,眼中兇焰漸長,終於壹聲咆哮,應承下來!
紀若塵似是早知如此結局,淡淡壹笑,手壹揮,鬼面將軍即刻頒下軍令,十名斬神冥軍魚貫而出,排列在孫果面前。
“妳先增強實力,等妳能夠受得住熐炎煉魂時,我們就去人間界。”
孫果根本沒有去聽紀若塵的話,他全副心思都盯在了面前的十個斬神冥兵上。多麽豐盛的食物啊,斬神冥兵身上充盈得幾欲溢出的冥氣令他垂涎欲滴。只要他肯歸順,這些冥軍就將會是他的盛宴,只要他為紀若塵所用,就能夠重返人間、壹舒胸中怨氣,如此良機怎能放過。因此只是稍壹猶豫,孫果雙眼中就各自飛出壹點血紅,直射入紀若塵手心中。
將孫果的壹魂壹魄收入掌心後,紀若塵笑了笑,曲指壹彈,設在斬神冥兵前的無形禁制即刻消失。孫果壹聲尖叫,猛然撲到壹個斬神冥兵身上,張口咬在冥兵脖頸上,用力吸食起陰氣來。
那名冥名痛得不住吼叫,可是全身上下都被鬼面將軍給禁制住,絲毫動彈不得,只能眼看著孫果將自己體內陰氣壹點壹滴地吸去!
如論位階,斬神冥兵實要比鬼影高出太多,陰氣之凝練也遠非鬼影可及。孫果這壹吸足足耗去整個時辰,方才將這冥兵陰氣吸凈。他周身紅光大盛,兇焰如熾,轉身又撲向下壹個冥兵。這次只花了半個時辰,孫果就丟下陰氣耗盡、化做壹尊石雕的冥兵,轉而撲向第三個冥兵。
余下七個斬神冥兵,合共也就耗去了孫果壹盞茶的功夫。
又過片刻,壹個道人出現在蒼野上。他華袍高髻,手持拂塵,面目陰冷,眉目宛然同尚在陽間時壹模壹樣。只是他身周浮動著的壹層淡紅雲氣顯露出仍未能盡褪鬼影之軀。
孫果走到紀若塵身後,恭恭敬敬揖下地去,道:“敢問上仙尊姓大名?”
紀若塵眼尾也未向孫果掃壹下,寫意地靠在八仙椅上,凝望著遠處隱隱的酆都弱水,微笑道:“我哪裏像仙了?”
孫果眼中閃過壹絲怒意,然而強自忍下,依舊施禮道:“孫果多謝前輩成全!”
“成全?”紀若塵淡然地道:“妳此刻心中定然恨透了我,恨我趁妳靈智初開時就哄騙妳交出魂魄,為我永世效死。只是妳現下魂魄已在我手,不得不屈服罷了。”
孫果似已恢復了生前大半智識,聽後默然片刻,方道:“我心中初時是有怨氣,然則現下我已明白,既然方進在此輪回,就為前輩尋到,那即是我的緣法造化了。不是成全,就是湮滅,別無它途可選。既是如此,得能回到人間,看看是誰將我騙得如此之慘,已是我平生大願!此願若償,縱是為前輩效力壹世,又有何妨!只是尚不知道前輩名諱?”
“紀若塵。”
“紀若塵!”孫果面色大變,壹時間頭痛欲裂!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湧起,他似是明白了什麽,又似是越來越是糊塗了。
“報應,報應啊!”孫果頓足長嘆,猛然擡手向前壹指,道:“原來那就是酆都弱水,弱水之外,必是黯淵蒼野!我畢生求道,更得了夢兆仙機,卻在橫死之余,連酆都也不曾入!而我前生本不放在眼裏、以為隨手可能打發之人,竟然是蒼野之主,果然是報應!只是不知我孫果前世做了何等孽事,得遇今生之禍!”
孫果在壹旁捶胸頓足,紀若塵壹字也沒聽入耳中,只是感覺到孫果身上隱藏的怨氣愈發的淒厲,方覺壹絲滿意。於是他叫過鬼面將軍,吩咐他率領所有斬神冥軍,帶上孫果去蒼野圍獵,盡可能讓孫果多吞食魔物,增長實力。有這壹千斬神冥軍在,縱是遇上了三五千低等陰卒,也盡可聚而殲之,其它獨行魔物更不必提。
鬼面將軍命冥軍大隊先行開拔,然後看了看身邊只剩下壹個玉童的紀若塵,又看看遠處籠罩在墨色濃霧中的酆都,不覺有些擔心,道:“大將軍,以您身份大可不必孤身犯險,需防地府小人暗算。還是留下五百斬神冥軍吧。”
紀若塵失笑道:“若那些無膽鼠輩能夠暗算我,那別說留下五百冥軍,就是留下五千又有何用?”
說罷,他有些不耐地揮了揮手,鬼面將軍即刻領命而去。
弱水之畔,壹時靜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玉童只覺得越來越冷,似乎每壹線吹來的風都會將他立刻凍斃。他偷眼望去,見紀若塵依舊凝望著酆都,於是也向那個方向望去。可是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酆都有什麽異常。於是忍不住問道:“大人,您在看什麽?”
“等人。”
“等人?”玉童大奇,在這荒無魔蹤的弱水之畔能夠等來什麽人?不過自從與焢壹戰後,這位紀若塵紀大人就實在有些高深莫測了,法力威能似乎無時無刻不在增長。別看他總是微笑,似是對什麽都不在意,然而那隱隱約約散發著的冰寒威嚴卻讓玉童知道,這位紀大人從來沒有像表面那樣高興過。
就在玉童胡思亂想之際,忽然視野裏出現壹葉輕舟,正自弱水盡頭永恒不消的迷霧中悠悠蕩蕩駛出,舟頭立壹人,舟尾壹個擺渡人,便再也沒有第三個人容身之所。
玉童目力卓異,相隔數十裏已看清來人竟是秦廣王,心中驚佩之余,立刻大贊道:“大人果然法威無雙,竟然能令秦廣王孤身來迎!玉童實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大人戰焢,大勝歸來後,行事實是高深莫測,如我這等愚笨資質,根本無從揣測大人威能之萬壹。如那孫果生有異相,甫壹出世即被大人以無上神通尋著,簡單幾句話就令他墜入彀中,實是陰險之至!”
紀若塵雙眉忽然皺起,緩緩問道:“什麽叫陰險?”
玉童登時寒意自心底而生,知道壹時嘴快,已闖下大禍,壹時間牙關打戰,話已說不清楚:“陰險……就是,就是……”
紀若塵若有所思,自語道:“陰險當然不是好詞,只是為何,我會覺得不僅須得陰險,且要夠陰夠險,方能自保?不過……何為陰險?”
玉童卻根本不知道他哪壹句是真,哪壹句是假,越聽越是汗水涔涔而下。
好在秦廣王已離舟登岸,及時解了玉童的燃眉之急。
秦廣王生得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在紀若塵前那麽壹站,不得不說頗有幾分王者之風。
“輪回簿帶來了?”
秦廣王細眼壹瞪,道:“不曾帶!”
“難道妳要大開酆都,迎我入城?”
秦廣王冷笑壹聲,道:“天下豈有這等好事!”
秦廣王如此無禮,紀若塵卻分毫不曾動怒,道:“那妳此來何為?”
秦廣王沈聲道:“我只是想來看看,究竟是何等樣人如此膽大妄為?”
紀若塵饒有興致地道:“妳就不怕我壹怒之下,將妳煉成飛灰?妳難道以為落在我手上,還有輪回可能?”
秦廣王取下頭上玉冠,伸指壹彈,慨然道:“此冠壹去,縱是偷生千年,也是索然無味,與煉化成灰,又有什麽分別?”
紀若塵眉頭微皺,又問道:“妳們不是壹共有十殿閻王嗎?見我在這弱水之畔落座下營,怎地只有妳壹個出來?”
提及其余九殿閻王,秦廣王不由得怒意上湧,恨聲道:“豎子不足與謀!那些貪生鼠輩,不提也罷!明明已是山窮水盡,卻寧可多偷生幾日,也不敢出城壹步!我此番前來,就是要告訴妳,休要以為自己魔威沖天,便可為所欲為!我蔣某人雖然不才,卻也不懼妳!而且妳多行不義必自斃,做下的那些事,我等雖然怕上界知曉,難道妳就不怕?哼,待真仙下界巡視之時,就是妳伏誅之日!”
喝畢,秦廣王正正衣冠,道:“我話已說完!妳可以動手了!”
紀若塵終於收回望向酆都的目光,在秦廣王面上凝定了壹瞬,方微笑道:“原來妳果然是求死來的,很好。既然妳話已說完了,那就回去吧。”
秦廣王也不由得怔住,壹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旁邊的玉童大急,在紀若塵耳邊小聲地道:“大人,秦廣王老奸巨滑,要不然哪能坐穩十殿閻王之首的位置?放不得呀!寧可殺錯,也不能放過了,誰知道他暗中是不是有什麽陰謀詭計?”
秦廣王聞聽此言,哈哈壹聲長笑,道:“我還道妳怎地突然發了善心!原來伏筆是在這裏,要殺就殺,用這等欲擒故縱之計,卻是想瞞過誰來?”
玉童壹急,聲音也大了不少,道:“他這是以退為進!萬萬放不得!大人,養虎貽患啊!”
紀若塵輕輕將欲擒故縱、以退為進與養虎貽患念了幾遍,又向秦廣王望去,道:“看來妳與我壹樣,也是個看不開的人。我聽說,當年有壹只妖狐來到酆都之外叫門,妳們十殿閻王曾大開城門迎接。而妳等現在寧可自陷絕地,也不肯對我開門相迎,這又是何道理?”
秦廣王冷笑道:“我道妳說的是誰!蘇姀大人早在數百年前就曾來過酆都,當時壹戰敗盡地府精銳……”
紀若塵失笑道:“妳地府也有精銳?”
秦廣王面色不變,道:“當日地府中恰好有上仙剛剛巡視過,還有壹小隊仙兵未回,結果也敗在蘇姀大人之手。妳雖然自恃法力通天,可是與蘇姀大人比起來,還有如瑩火與日月爭輝!而且蘇姀大人雖然法力通神,但行事處處留有壹線余地,哪如妳這般趕盡殺絕!是以蘇姀大人再次現身地府時,只叫了三聲,我等即開城相迎,而妳以後若再來,仍會發現我地府鬼眾會拒城死守,寧死不降!”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她原來修的是大道缺壹的法門,與吾道不同。好了,妳回去吧,我會在此神遊七日,這七日之中,妳最好多去叫些上界真仙下來,讓我領教領教。”
說罷,他輕輕壹揮手,壹道柔和之極的風托著秦廣王冉冉升起,轉瞬間就過了弱水,落在酆都門前。
饒是秦廣王見多識廣,這番雲中行、風裏走,自弱水上飄飄蕩蕩地過,隨時都像要摔落般,也驚出壹身冷汗,兩腿發軟,落地時身體壹晃,險些坐倒。他向弱水對岸望去,雙目所及處卻是壹片弱水上茫茫白霧,以他目力根本望不過弱水去。
但秦廣王知道,紀若塵此時定是孤身獨坐,正自神遊八荒。
他立了片刻,不禁壹聲嘆,轉身向酆都行去。他雖然壹心求死,但能不死時,還是覺得貪生片刻也不錯。
這紀若塵與秦廣王原本以為的迥然有異,他法力高深莫測,氣質也森寒如冰,卻似乎並不嗜殺。可是骨子裏卻透出壹絲令秦廣王揣摩不透的瘋狂!秦廣王毫不懷疑,就是此刻站在紀若塵面前的是壹伸手就能將他化為劫灰的大羅金仙,紀若塵也定敢正面出擊!
秦廣王心生感慨,嘆道:“這個……這個……這個獨夫啊!”話壹出口,他也有些訝異,不明白為何千思萬想,最後卻選了這麽壹個詞出來。
七日之後,紀若塵神遊歸來。他未等來上界真仙,只等到了狩獵歸來的鬼影將軍和已完全脫去鬼影之軀,氣度迥然不同的孫果。
此時的孫果高冠道服,手持七寶拂塵,頜下五縷長須飄拂,肌膚嫩若嬰兒,分明是個得道的真人,哪還有半分鬼氣怨厲?他此時雖然氣勢不顯,但隱隱而生的威嚴已壓得鬼面將軍不願進入他身周壹丈之地。
見孫果狩食有成,紀若塵終於長身而起,張口噴出文王山河鼎。青色光鼎見風即長,轉瞬間化成壹座三丈余高的巨鼎,鼎口噴出熊熊碧藍熐炎,高可數丈。
待鼎中烈焰燒到了火候,紀若塵提過孫果,壹把擲入山河鼎中。
饒是孫果定力過人,也不由得發出壹聲淒厲慘叫!他搖搖晃晃,在鼎中左沖右突,想要尋出壹條出路來。可是熐炎早已燃遍他全身,更向體內鉆去,甚而開始侵蝕識海!
聽得孫果陣陣慘叫,看著火中浮沈不定的身影,也曾受過熐炎煉魂之若的玉童不由得面色慘白,感同身受,壹時間軟頓乏力,差點摔下地去。
孫果叫了片刻,忽然壹手指天,高聲痛罵起來!隨著罵聲越來越響,壹縷暗紅霧氣自他口鼻七竅中湧出,化成壹線,蜿蜒著向天空爬去。這縷血色霧線濃濕之極,似乎隨時都會滴下壹兩滴鮮血來。它去勢並不甚快,但片刻之後,也已爬至數百丈空中,也不知孫果那既幹且瘦的身軀中,何以能容下如許多的血霧來。
霧線升至千丈高時,尖端已觸及低垂的鉛雲。於是壹抹暗紅詭異地沿著雲層蔓延開去,片刻間已染紅了數裏方圓的鉛雲。被染過的血雲也有了靈性,竟然開始在雲層中不住遊動,又過了好壹陣功夫,血雲終於尋定了壹處,不再遊走,開始慢慢聚積起來。
紀若塵伸手指地,畫地為牢,於是壹塊長百丈、寬百丈、高也百丈的巨巖轟然離地而起!兩道藍色焰線自他雙瞳中射出,頃刻間點燃了這塊浮於空中的巨巖。在熊熊的九幽熐炎中,巨巖迅速溶化,不斷卻蕪存菁,不過壹炷香功夫,又壹支兇矛修羅在火中成形!
紀若塵揮手處,修羅已在掌中,於是他擡眼望向空中凝成壹團的血雲,瞳中熐炎猛地燃燒起來!
那裏,即是孫果來處。
藉由孫果怨氣指引,紀若塵終尋到了破除六界壁障所在,蒼野此刻陰氣冥罡匯聚之所。
眼見紀若塵行將出手,玉童心內正瘋狂掙紮,最終,對自己性命的渴望還是壓倒了畏懼,戰戰兢兢地叫道:“大人且慢!”
紀若塵引矛不發,問道:“何事?”
玉童拼盡平生之力,方才道:“大人,小人曾聽說那人間界極是兇險,遠非地府陰司可比。地府有司間流傳著八字秘訣,以為有朝壹日去人間輪回時安身立命之本。”
紀若塵哦了壹聲,緩緩放下修羅,盯著玉童道:“是哪八個字,說吧!”
玉童咬牙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大人,您若去了人間界,切記不可鋒芒太露,須得事事小心啊!”
紀若塵仔細品味壹番,良久方道:“很有些道理。不是妳攔我,我倒是忘了此行前,還要替妳們布置壹番。畢竟我這壹去,多半有去而無回。妳們追隨我有些時日了,又開了靈智,我這就為妳們解說壹下蒼野大勢,日後妳們趨吉避兇,能有何成就,端看自己造化了。”
紀若塵頓了壹頓,方緩緩道:“我自降生蒼野以來,歷經十載,神遊十萬裏,其間遇上魔神五尊,焢乃是內中最弱壹個。這酆都城中,另有壹座內城,內中禁制重重,我也不知是何等所在。只是神遊經過時隱有所覺,內城之域,並非蒼野所屬。閻王十殿所轄,不過是外面薄薄壹圈罷了。我後來屢次為難酆都,也是想看看內城中究竟有些什麽。我滅焢之後,鬼車沈不住氣,但也只是遣屬下前來爭奪輪回之力,自己卻不親來,本意乃是想借我之手,將酆都內城的真相給探出來。妳們記著,蒼野諸魔,各有屬地,等閑不會離開。妳等求生覓食,須得小心繞開魔神屬領,日後想要有所成就,就要遠行數萬裏,尋覓壹塊足夠大的取食之地方可。”
玉童與鬼面將軍將紀若塵的話仔細記下。
紀若塵向鬼面將軍望了壹眼,忽然微笑道:“妳方才忽有領悟,靈智又進了壹步,現在可想起自己名字了?”
鬼面將軍沈聲道:“末將姓趙,名奢。”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好!這些斬神冥軍,此後就盡數由妳統領。我再賜妳壹點九幽熐炎,妳每日以此煉體,日後或會有所成就。”
說罷,紀若塵曲指壹彈,壹點碧藍火焰離指飛出,沒入趙奢體內。趙奢身體壹陣顫抖,卻硬是忍住煉魂之苦,壹聲也沒有哼出!
見趙奢如此硬朗,紀若塵也不禁心中歡喜,胸中豪氣暗生,當下壹聲長嘯,擡手向空壹指!
修羅壹聲長吟,化作壹道藍電,瞬間刺入空中血雲之中!
空中壹點藍芒悄然亮起,旋即向四面散開。無盡鉛雲竟被藍光生生排開,現出壹個千丈方圓的空洞來!
雲洞之中,只是耀目欲盲的光!隨後如天破,有無窮的劫火自雲中傾瀉而下!
弱水驟降十丈,又聽壹聲轟鳴,酆都崩壞十裏。
紀若塵仰天長笑,九幽熐炎不住自身體中湧出,轉眼間已將方圓百丈之地化作壹片火海!
文王山河鼎鳴叫數聲,其聲穿金裂石,大放毫光三次,方自回到紀若塵胸中。
孫果自空中摔落,見紀若塵獨立熐炎之海,壹手向地,壹手指天,當下壹言不發,連滾帶爬地沖到紀若塵身邊,牢牢地抱住他壹只腳,再也不肯松手。
無窮冥焰自下而上,迎著天火劫雲沖去,竟沖得劫雲節節後退!
紀若塵周身幾乎盡化九幽之火,徐徐升起,向天破處飛去。
玉童遙遙望著,面色幾經變幻,忽然壹咬牙,高叫壹聲:“大人等我,我也去!”
於是壹顆頭顱化作流星,不顧焚體之苦,沖入劫雲冥焰相沖處,咬住了紀若塵的壹片衣角。
鬼面將軍靜立原地,目送著那壹道滔天火流逐漸遠去。在他身後,三千斬神冥軍齊齊跪倒於地,恭送大將軍遠行。
所謂壹人得道,雞犬升天,於此時此景,倒也差相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