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壹 怎無言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妳說,這麽多青鬼來自何方,又為何殺之不盡。”他仰天躺著,向上方的青瑩問道。
青瑩灑下七點瑩輝,修補著他頸下的空洞,對他的問題全無反應。
他早已習慣了自言自語,繼續向青瑩道:“我總有所覺,若能知曉青鬼從何而來,距離勘破這個世界的秘奧也就不遠,那時說不定也能知道妳的來處呢。只是尋常青鬼還算易殺,那頭青鬼皇怎地如此難以對付?算上這次,我已經被打回來七次了。”
說話之間,青瑩已修補完他的身體,安靜地浮在空中。
天邊忽然青光壹閃,又是壹點青瑩破空而至,遙遙向這方飛來。他站起,望著天外飛來的青瑩,若有所思。
兩點青瑩行將合於壹處,恍若互相感應,青芒大盛,映得他面容也是忽明忽暗。剎那間,他的意識好像突然附著於青芒,逆流而上反溯源頭,直若青電劃空,將茫茫黑暗破開壹線,現出另壹個世界來。
那裏風卷狂沙,撲面襲來,每壹顆細小的沙石都循自己獨立的軌跡呼嘯橫飛,直有穿金洞石之力。透過風沙,隱約可見壹座碧柱金梁的樓臺,上面影影綽綽地坐了些人,正向這邊指指點點。
風沙中壹個瘦弱少年,正苦苦抵禦風沙侵襲,只能勉強站立。恰在此時,對面壹柄木劍帶著森森青光,若風雷般迎面射來!那少年面露駭然,想要閃避,可木劍來得實在太快,眨眼間已到面前,哪有躲藏余地?看木劍來勢,就要透體而過。
少年原本被風沙纏滯的動作突然變得靈動無比,壹低頭讓過了當面木劍,幾步閃到對面壹個小道士身後,手中木劍輕飄飄敲在小道士後腦上。這幾個動作如行雲流水,白駒過隙,瞬息間已逆轉戰局。
小道士軟軟倒地,青電劃開的縫隙也徐徐合攏。
他靜立,心內思潮起伏,波濤澎湃,反復回放著那如電光石火的瞬間。
“這就是紀若塵,也就是……我嗎?”這個念頭不可抑止地自意識最深處泛起。想起少年那有些惶然、有些茫然的面容,他即覺得心如鉛墜,有如數十根沈重的鎖鏈重重纏繞披掛,被捆紮得幾乎透不過氣。
困局之下,他忽而怒意勃發,背後兩雙影翼猛然張開,冰寒氣息壹收壹放之際,困鎖住心神的無形枷鎖已盡數粉碎!
“嘿!活得如此疲累,這真的曾經是我?”他細細地回味著方才心墜如鉛的沈重,那是壹種新鮮的感覺,但他並不喜歡。
他猛然長笑數聲,仰天喝道:“何須理會從前那許多爛事!現下我想怎樣,便是怎樣!”他影翼壹張,便向蒼野深處飛去。
才飛出數裏,他忽又折返回來,揚手揮出壹團黑霧。黑霧下土石如有了靈性,翻湧而起,頃刻間寬大的坐板、雕花扶手、高高的靠背壹壹顯現,赫然化做壹張烏木雕紋八仙椅,椅前三尺,便是紀若塵三個大字。
八仙椅尚未成形,他已飛向蒼野深處,話聲穿破重重濃霧傳來:
“這張椅子不錯,我看那些老道們坐得挺穩的。待我先去斬了那礙眼的青鬼皇,再來試試它舒不舒服!”
青瑩浮著,聽著。
騰騰!他盡管沒有實體,奔騰之際卻氣勢沖霄,每壹步踏落都似震得大地也在微微顫抖,背後賁張的影翼則令他速度倍增,在蒼野上旁若無人地席卷而過。
似是被他跋扈囂張的氣勢激怒,遠處驟然響起壹聲咆哮!他聽到咆哮,立即轉個方向,片刻間已立在高逾五丈的青鬼皇前。
青鬼皇早被他接二連三的挑戰惹得兇性大發,此刻壹見他出現,立時伏低身體,蓄勢待發,巨大的前爪不住刨著巖石,石屑火星四濺,通體泛起淡淡的黑氣。顯見下壹刻,青鬼皇即會撲來!
面對著曾七次撕裂自己的青鬼皇,此時他隨意立著,意態輕松地道:“我剛學會壹式新招,正好拿妳試試手。”
青鬼皇哪裏聽得懂他說什麽,但已被他激得怒發如狂!狂吼聲中,青鬼皇挾帶著青色腥風,壹躍十丈,當頭撲下!
青鬼皇剛壹躍起,他也動了!
起步剎那,他的滔天殺氣忽然消得幹幹凈凈,高擡腿,輕落步,身形若有還無,如壹縷輕煙,剎那間與青鬼皇錯身而過!
青鬼皇厲吼不絕,龐大的身軀劃空而過,隨後勢若萬鈞地摔落,在堅硬無比的巖面上犁出壹條深溝,實在令人不得不佩服它身軀的堅韌。不過它壹撲之後,就此委頓於地,咆哮變成哀鳴,再也爬不起來。
他傲立蒼野之上,望著伏地不起的青鬼皇,那幻化成巨爪的右手上抓著壹顆鬥大的青黑心臟。那顆心臟拼命搏動著,甚而不住試圖躍起,想跳向青鬼皇的方向。但五條湛藍絲線自他指尖透出,牢牢縛住了這顆活力驚人的心臟。
他行到青鬼皇身前,踢了踢它碩大的頭顱,哂道:“看來這招挺好用的。我這人怕麻煩,實在懶得繞到妳後面再下手。其實這樣也好,就讓妳死個明白。”
他凝望著青鬼皇充滿不甘的雙眼,微笑,右手忽然握緊!五條湛藍絲線變得鋒利無比,將青鬼皇心臟切成數塊。青鬼皇心臟猛然噴出丈許藍焰,旋即收縮成壹點藍色星火,沒入他體內。
他胸口處隱隱透出壹點碧藍,忽明忽暗,閃爍壹陣後方才暗下。
他靜立壹刻,突然仰天長嘯,聲若龍吟,頃刻間傳遍四野!嘯聲所過之處,萬千青鬼均戰栗不已,幾不能站立。
他收攏影翼,身影閃動間,已回到了出發處,緩緩落座於那張八仙椅上。他換了幾個姿勢,又拍了拍扶手,方滿意道:“這張椅子果然舒服,我喜歡!”
坐得舒服了之後,他緩緩擡手指向蒼野深處,道:“妳看,向那個方向走上五十裏,有個地方挺適合放這張椅子的。我們,搬家。”
青瑩靜靜佇立在他上方,輕輝壹滅壹明。
天上壹日,人間千年。
龍象白虎二天君雖然身陷囹圄,卻仍對天下大勢了如指掌。這倒不是二天君蔔算之道登峰造極,細探究竟,無它,嘴甜而已。
最初壹日二天君很是領略了壹番道德宗的刑名之道,不禁由衷感慨道德宗不愧是天下正宗,就連用刑之道都遠超那些兇名遠播的邪惡左道。才壹炷香的功夫,道行還算深湛的二天君已然屈服,打算將光著屁股時候做的惡事都通通招了,無盡海主人的威權更是早拋之腦後。可那主審的道爺只是發了狠地用刑,卻不給半點他們說話招供的機會。
這壹日,二天君實實在在的度日如年。壹日過去,二天君發覺自己還活著時,均自覺心境毅力道心統統晉了壹階。
因此,第二日,那面皮焦黃的枯瘦道人開始好整以暇地發問時,兩天君如蒙大旱逢甘霖,立時和盤托出。哪知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二天君猛然發現自己只記得從無盡海來,到道德宗來尋紀若塵,可是因何而來,卻是忘了個幹幹凈凈。二天君已知那枯瘦道人道號雲易,實是道行高深,手段高強的狠辣角色,當下心中惴惴。誰知雲易也忽如變了壹個人,未再動用苛刑,只是反復盤問,不斷驗證兩人的回答。如是大半日,雲易顯是確信了二天君並未有意隱瞞,於是連用了十余項二天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道法測試,終斷定二天君已於昨日被人用大神通抹去部分記憶。
莫幹峰上,道德宮中,除了八位真人,誰有這個本事在雲易面前不著痕跡地抹去二天君記憶?
有念於此,雲易也就不再為難龍象白虎,只言道毀壞山門乃是大過,在得到諸真人明確法諭前,仍須關著他們。
但壹日日過去,諸真人法諭卻是遲遲不下,這壹等可就沒了盡頭。這幾天相處下來,龍象白虎與雲易相處甚歡。除卻奇形外貌外,二天君識大體,知進退,通明天下大勢,又博聞強記,通古曉今,興趣廣泛,實是極佳的談客。
白虎心計深沈,龍象貌似憨厚,兩人相得益彰,又兼通察言觀色之道,因此雲易與他們越談越是投機,三日之後,已引為知己。
二天君自雲易處得知,近來道德宗處境已有些不妙。群修圍攻西玄山,認真說來遠不至動搖道德宗的根基。雖然圍山的修士有七千余眾,而道德宗本山弟子不過六百余人,相差以十倍計。但所謂兵貴精而不貴多,群修雖眾,卻良莠不齊,上下難以壹心,又閑散慣了,遠不及道德宗弟子道行精深。道德宗又占了地利之便,休說千年經營之下下莫幹峰頂步步玄機,方寸乾坤,單是壹個西玄無崖大陣就令群修無解。
道德宗先祖苦研廣成子所遺道典,歷數代而小有所成,於莫幹峰上布下二座小陣,上應太極四象,下合八荒之道,作護觀之用。其後輾轉數百年,道德宗傳承數十代,代代才俊之士窮畢生之力,以求完善這座護觀大陣。千年之前,道德宗若虛真人橫空出世,以驚世之姿,歷五十年而道法大成。於行將飛升之際,若虛真人忽有所悟,於是借月缺之夜布下三件神器,又鎮鎖數頭上古兇妖,借助其力,使護宮陣法與莫幹峰融為壹體,西玄無崖陣至此大成。
西玄無崖陣陣眼仍是廣成子所傳兩座小陣,遠不若其它宗派動輒數十個陣法疊加來得有氣勢,但此陣與天地渾然壹體,陣圖時刻依天時地氣罡風星宿變化而動,幻變無方。若非道行已至金丹大成、上窺氤氳紫氣之士,根本無從看破西玄無崖陣的變化,也就無從下手破陣。而道行能到這壹步,即離飛升不遠。千百年來,這樣的人物又得幾人?
這還不是西玄無崖陣最厲害之處。此陣秘奧在於借莫幹峰以吸取天地靈氣為己用,如是生生不息,永無止歇。認真論起,若要破陣,壹是以莫大力道強攻,只消令陣法吸取天地靈氣的速度抵不過消耗,此陣也就算破了。另壹方法則是推倒莫幹峰,此陣自然消散。
第壹種辦法稍難些,集三百上清之士合力攻其壹點,也就差不多了。第二種辦法略容易些,雖然莫幹峰被道德宗千年祭煉、本身已成了壹件法器,但想來二百上清推倒此峰也非難事。
見道德宗縮於陣內不出,陣外七千修士每日裏只是鬧哄哄地圍著西玄無崖陣壹通亂轟,不過驚飛些走獸異禽,推倒些奇花古樹,又能轟出什麽結果來?大陣吞吐天地靈氣,暗合萬物消長,這點損傷遠趕不上自我修復,群修就是再轟上十年,也損不了大陣半分。
直到這日雲易面有愁容,破天荒地攜了壹壇好酒來與二天君共飲,又將二天君身上的壹氣鎮元鎖開了壹半。本來二天君已可在牢內隨意行走,現下恢復了三成道行,就能自行打坐修煉。
二天君心下詫異,酒酣耳熱之後,百般打聽,終於知曉了原委。
原來三日前青墟宮虛天忽至,稱有仙界妙法可破西玄無崖陣。次日群修再來攻山時,壹百零八名修士組成壹座無名法陣,依天星演變,每個時辰向西玄無崖陣轟上四次,方位各有不同。仙界妙法,果然非同凡響,西玄無崖陣每受壹擊,即會有半個時辰難以吸聚天地靈氣。如此壹日下來,盡管有九脈真人親自主持,大陣所積蓄的靈氣仍是損耗了少許。若無他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西玄無崖陣就將耗盡靈氣。這座修道界最享盛名、千年來號稱不破的大陣,眼看就要被破了。
龍象白虎不禁咋舌,道:“什麽陣法這樣厲害,難道真是仙陣?這世間可是真有仙人行走不成?”
雲易猛壹仰頭,飲盡最後壹碗酒,嘆道:“今日非比昔時!西玄無崖陣已不是當年的西玄無崖陣了。數年前,鎮壓陣眼的主器忽然消失無蹤,聽說那是壹口古鼎。從此西玄無崖陣就有了壹線空隙,前幾天又被妳二人毀了山門,陣法更多了壹個破綻,論及防禦,恐怕已不足昔日威力十壹。若非如此,就算青墟宮手握仙陣,又能如何?如非神鼎遺失,以妳等道行,又如何損得我宮山門分毫?”
龍象白虎早知自己闖下禍事,但未承想竟是如此潑天大禍!二天君互望壹眼,皆覺再無幸理,於是心底蕭瑟,也跟著長嘆壹聲,向雲易道:“我等竟闖下如此大禍,想來必無幸理。只望仙長念及這幾日談得也算投緣,在大限之日給我兄弟壹個痛快。”
雲易壹怔,旋即笑道:“我宗紫陽真人虛懷若海,早就言道妳二人雖然闖下天大禍事,但畢竟是無心之失。雖不能不罰,但念及過往淵源,當給妳們壹條生路。等陣破之日,我自會放妳們出去。那時戰亂之中,妳們也好脫身。至於能否逃得性命,就看妳們的造化了。”
饒是龍象白虎,當下也不禁暗生感慨,壹時無言。
若單以景致論,莫幹峰頂此際倒是煙火絢爛,雖失了清靈飄逸的風致,但怎也占得花團錦簇四字。
此際百余修士各共擎法寶飛劍,飛在半空,牢牢占據了西北方位。他們結成壹座無名陣法,人人默誦真言法咒,繞著莫幹峰緩緩飛動。壹刻之後,空中仙陣中央部位悄然泛起壹片漣漪水光,旋即數片蓮葉自水下浮出,壹朵含苞蓮花扶搖而起。蓮苞中透出壹線紫光,而後綻放開來,化作壹品紫瓣金蕊蓮花。
仙蓮飄飛而起,徐徐向莫幹峰落下。此蓮見風則長,蕩蕩然下落百丈之後,已變成桌面大小。隨著紫金仙蓮下落,莫幹峰頂又浮現出半圓形的淡淡光幕,將整座太上道德宮護翼其下。
仙蓮與西玄無崖陣所幻化的光幕壹觸,壹百零八瓣蓮瓣脫體而出,各延玄奧軌跡,分射不同方位。這壹百零八片蓮瓣幾乎同時撞在西玄無崖陣上,然而實際上蓮瓣落下的時刻均有不同,每有壹片蓮瓣落下,就會炸成壹團七色錦霧,在西玄無崖陣上蕩起壹圈漣漪。每當兩圈漣漪撞在壹起,力道即會增強少許。只在剎那,百余道漣漪即重疊壹處,向內猛然壹縮,而後化成重重疊疊的光浪,瞬間布滿整個莫幹峰頂,沖得整座光幕都亮了壹亮!
西玄無崖陣大放光芒之際,浮於空中的蓮蕊忽然出現在光芒最盛處,通體放出熊熊金焰,竟然就此硬沖下去!西玄無崖陣中驟然出現無數風刀霜劍青木巨巖,不停向蓮蕊攻去,擊得金焰忽明忽滅,層層切削著蓮蕊本體。然而蓮蕊堅韌無匹,西玄無崖陣陣法威力又是最弱之時,竟給它硬生生破進了光幕!
眼見殘余的小半蓮蕊化作壹顆流焰金星,斜斜向太上道德宮投去時,半空中忽然爆發出震天彩聲!
原來在空中百名修士身後,還立著大群修士,粗看過去足有四五千人。這群修士有壹小半憑藉自身修為或法寶浮於空中,可還有壹大半道行不足。這些修士立在壹百余件大型法寶或異獸背上,妳擠我、我擠妳、密密麻麻再無立錐之地。那些能夠自行飛空的,是來掠陣。至於這些飛空都有困難,卻寧可借助旁人之力也要過來的,就是來叫陣喝彩、助長聲威的。
此際見到千年來號稱不破的西玄無崖陣首次被仙蓮蓮蕊攻入,他們當然要拼命喝彩叫好。這批人道行雖不精深,但只用來吶喊叫好還是綽綽有余。當下彩聲如雷,轟轟隆隆直上九霄,震得流雲飛散。單以聲威而論,那結陣的壹百零八名修士倒是遠遠及不上這邊了。
群修之中,壹名中年道士身周雲氣繚繞,卓然不群。他身著青墟服飾,劍眉星目,相貌氣度均是不凡,只是神色倨傲,隱隱有拒人千裏之外之意。這道士正是青墟宮虛天,奉虛玄之命趕赴西玄山,專為破陣而來。
虛天壹至西玄山,立刻召集群修傳授仙陣。青墟宮與道德宗並列三大正道,虛天又屬青墟宮真人,論名氣地位不比道德宗九脈真人差上多少,更為重要的是已有許多人知曉謫仙花落青墟。因此盡管許多修士將信將疑,仍有數百修士願受虛天驅策。虛天輕而易舉地挑了壹百零八名修士出來。
至仙陣布成,紫金仙蓮壹出,西玄無崖陣立受克制,局面登時有所不同。七千修士中雖多濫竽充數之輩,但有見識的也著實不少,見識過仙陣威力,虛天能夠調度之人立時多了千余。虛天也是有真材實學的,當下將道行足夠的修士分成四組,每三個時辰壹換,晝夜不停地攻擊西玄無崖陣。他則居中調度,七日七夜不眠不休,至此時終將西玄無崖陣攻破壹次。
此刻虛天誌得意滿,自懷中取出壹卷玉簡,打開看了看,示意仙陣移向下壹個方位後,就在數百名各派修士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向東飛去。
莫幹峰東三百裏,有壹座雲睞峰,峰頂新修了壹座三進道觀,觀中貢奉三清,乃是群修議事之所,亦是群修公推的十數位德高望重之士的驛所。道觀四周盡是些房舍木廬,七千群修多居於此處。另有些不喜群居的,則在附近或尋洞府、或居松下,自行修煉。
虛天右手負後,左手捧了謫仙所賜玉簡,駕起七寶祥雲,雲中隱現亭臺樓閣,飛天亂舞,壹派仙家氣象。群修感嘆聲中,虛天已按落祥雲,降於正殿階前,徐步拾階而上。
抵達西玄山已有七日,這尚是虛天初次來到雲睞峰。
正殿中供奉了三清祖師畫像,居中放壹張太師椅,兩邊各擺七張紫檀椅。此殿即為諸派首領議事之所。
虛天拜過三清,即舉步上前,毫不遲疑地在正中太師椅坐下,向群修揮手道:“列位仙友請坐!”
夠資格在此議事之人,此時倒有大半正在殿中,於是向虛天拱手為禮,各自尋了自己本來位子坐下。那些沒座位的則擠站在側邊,等著看熱鬧。
虛天剛剛坐穩,殿外傳來壹陣急驟的腳步聲,十余修士擁著壹名黃裳道人走進正殿。那道人仙風道骨,面如嬰兒,正是本朝護國真人孫果。
虛天朗聲壹笑,也不站起,遙向孫果壹禮,道:“原來是國師孫真人駕臨,果然風采非凡,虛天久仰大名!孫國師來得正好,我等正要商議破陣之後當如何處置道德宗群妖。國師見多識廣,必有見教。來,國師請上座!”
見虛天手指之處是左邊下首處的椅子,孫果饒是道行深湛,面上也不由得浮起壹層黑氣。
※※※
莫幹峰這邊卻完全是另外壹番情形。虛天壹走,當即有數千余掠陣的、喝彩的、助威的修士隨之離去,反正就算留下來,以他們的修為也看不到西玄無崖陣內情形。況且,少了虛天這等級數的高手壓陣,這裏可是變得危險無比。道德宗若老羞成怒,沖出百八十個門人,雖然奈何不得仙陣及掠陣的修士,可密密麻麻擠占在大型法寶或異獸上的修士估計就成了人家練飛劍和法寶準頭的靶子。群修不乏識時務者,不多時,場邊只剩下零零落落數百人。
此時輪換上去的壹百零八名修士見前組攻擊奏效,亦不甘人後,運轉仙陣移至虛天指定方位後,立刻祭出得意的法寶,各展神通,進行新壹輪攻擊。
太上道德宮內,數十道目光同時落在破陣而入的蓮蕊上。蓮蕊已完全被熊熊金焰包裹,似壹顆流星,直向道德宮三清殿襲來。道德宗不乏道行高深之士,卻為蓮蕊金焰所發的無形仙威所震懾,壹時竟無人升空攔截。
但聽壹聲龍吟,壹道劍光自劍峰水閣中冉冉升起,化虹而去,直擊蓮蕊。劍勢中充滿滄桑古意,去勢壹往無前,正是玉虛真人名動天下的列缺劍!
劍光點中蓮蕊,金焰立刻爆散開來,如半空中燃放的壹朵煙火。劍光壹卷壹蕩,先將四散的金焰掃滅幹凈,玉虛真人身形才徐徐顯現。玉虛真人抱劍當空凝立,面上青氣接連閃現三次,方才噴出壹口紫氣。
以玉虛真人之能,心下也不禁有些駭然:“這氤氳紫氣果然厲害!”
蓮蕊中含著壹絲氤氳紫氣,在與玉虛真人列缺劍交擊剎那已順劍侵入玉虛體內。若論渾厚,玉虛真人所修三清氣遠超入體的氤氳紫氣。但氤氳紫氣乃是仙家之氣,先天克制玉虛的三清氣,縱是以壹當十仍能破圍而出,並將三清氣殺得潰不成軍。玉虛真人三運真元,方才將這縷氤氳紫氣逐出體外,但已受了壹點內傷。
嗆啷壹聲,列缺回鞘,玉虛真人徑向三清殿飛去。壹進殿門,玉虛真人便見其余六位真人皆端坐殿,正等著他。諸真人何等眼力,看見玉虛真人面色有些慘淡,均知他受了傷。
玉虛真人列缺劍大成之後,號稱劍氣第壹,單論戰力在座真人均在其下。他馭劍全力出擊,挑散壹個穿過重重禁制,已是強弩之末的蓮蕊都會受傷,若是換了其他真人會是什麽結果?
紫陽真人倒臉色如常,待玉虛真人落座後溫言問道:“玉虛真人,妳傷勢如何?”
玉虛真人嘆道:“這點小傷倒不礙事。不過那片蓮蕊是氤氳紫氣所化,所以很費了壹番手腳。”
聞聽“氤氳紫氣”四字,諸真人的臉色均是壹變。顧守真當即皺眉道:“外面那些人道行平庸,布設的陣法卻能發出由氤氳紫氣幻化的蓮花,那定是仙家陣法無疑。這樣說來,謫仙居於青墟宮的傳聞,多半是真。”
“多半?肯定是真!”玉玄真人冷笑道。
紫雲真人德高望重,輩分尊崇,當下撫須道:“二位真人少安毋躁,今日局面雖然危厄,卻未嘗沒有破解之道。我宗立派三千年,經歷了多少大風大浪,還不都過來了?紫陽真人想必早有應對之方,我們且先聽聽。”
玉玄冷道:“三千年來的風浪,哪壹次能大過今日?先是丟了鎮宮神器,又在洛陽折了景霄真人,現下被人圍在西玄山出不去,就連西玄無崖陣都快被破了!想來還有什麽應對之方,不過陣破之日拼死壹戰而已!”
玉虛哼了壹聲,似有壹道暗雷在殿上炸開,冷向玉玄道:“外面雖有七千修士,不過是些烏合之眾。西玄陣破又如何,管他來了多少,都教他來得回不去!貧道單人只劍,無所牽掛,大不了兵解輪回而已,又有何懼?怎麽,玉玄真人難道是怕了?”
玉玄面色壹沈,毫不示弱地盯著玉虛道:“陣破當日,揮劍斬敵我玉玄絕不落會於人後。生死不過又壹個輪回而已。我並不怕死,我怕的是道德宗三千年道統毀於壹旦,而且還不知是為什麽!”
玉虛面色陰沈,聽了玉玄之言,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顧守真沈吟片刻,道:“今日危局,全然是因為仙怒。這世上與仙家關聯最緊的,想來無外乎青墟宮的謫仙及我宗紫微真人。抑或本朝天子上應真龍之氣,那也可算半個。我仔細推敲,壹切亂局之象,皆始於八年前我等下山尋來若塵之時。明皇曾下詔要我宗交出紀若塵,而洛陽大亂起時,青墟也開始與我宗為敵。想我宗取得神州氣運圖後,只有若塵能夠使用,前後壹共取了三次靈力之源回來。每取壹次,卦象中仙怒之相就愈是明顯。依我愚見,神州氣運圖標註的實是天下氣運靈穴所在,我們所取的靈力之源則是鎮穴靈物。我宗所為,可能使得天地失衡,引發世間亂象。這或許就是仙怒真意。”
顧守真頓了壹頓,向紫陽真人壹禮,道:“守真道行淺薄,所能測度之事紫陽真人想必早已心中有數。只是守真實是不知何以我宗定要同時與天下及謫仙為敵、不死不休?”
紫陽真人撫須,暗自嘆息。顧守真這番話語氣恭謹,言辭間卻是步步緊逼,毫不放松。紫微真人進入死關之後,道德宗諸事皆由他定奪。奪神州氣運圖、取靈力之源這件事是他壹力主張。守真真人和玉玄真人明裏暗裏所指的禍胎紀若塵更是紫陽真人弟子,八年來壹直得紫陽全力回護的。
凡俗人眾,修道者寡。世界雖大,修士實沒幾人。修道界各門名派皆有或多或少的聯系淵源,名門大派間更是如此。道德宗諸真人已知青墟宮弟子吟風為謫仙奪舍附體,且現下正與顧清共參大道。道德諸真人知道雙修乃是通向大道的正途之壹,三清真訣中就專門辟有壹章講解雙修之法。再如身歿的景霄真人與黃星藍就是以雙修之法參修大道。如果說以前還不能完全斷定吟風就是謫仙,但青墟忽然拿出壹個能夠生成氤氳紫氣的仙陣來,謫仙就再也假不了了。
吟風與顧清是否雙修不得而知,但前不久顧清還曾與紀若塵定下婚姻之約,儀式之隆曾傳為修道界壹大盛世。現在謫仙忽然沖冠壹怒,也不能怪許多真人將其發怒的原因聯想到了紀若塵身上。
紫陽真人雙目微垂,早將殿中諸真人神情盡收眼底。殿中暗流洶湧,各宮恩怨糾葛早有前因,實非始自今日。青墟仙陣壹出,道德宗根基受到威脅,這些暗流也就有些壓制不住了。
紫陽真人撫須徐道:“貧道只是暫攝掌教之位,現如今我宗面臨千年根基動搖的大危難,正是群策群力之時。各位真人有何想法,不妨道來。”
殿中忽然沈寂。
片刻之後,玉玄真人毅然擡頭,迎上了紫陽真人的目光,壹字壹句地道:“將紀若塵及神州氣運圖交給青墟宮,與謫仙和解。”
玉玄此言壹出,諸真人登時面色壹變。紫陽真人心中暗嘆,他知道率先發難的多半是玉玄真人。修道界與世俗無異,壹介女流想要出頭,除了需要付出多幾倍的辛勞勤勉外,尚要強橫狠辣方成。
紫陽真人環顧殿內,但見除玉虛外,竟有半數真人面露贊同之色,其余人則不動聲色,顯得有些莫測高深。
紫陽真人面上的從容微笑悄然消失,徐徐道:“我宗本以為若塵是謫仙轉世,方不辭辛苦將他帶上西玄。雖然現下已知若塵非是謫仙,但幾年來他道法進境之速,也是有目共睹的。自若塵獲準下山時起,兩年來他為我宗基業出生入死。如此弟子,於情於理,怎能夠輕言放棄?再者靈力之源雖是若塵探明,但這是貧道下的命令,我宗從中也獲益匪淺。與顧清的三生之約,則是我宗與雲中居清閑真人共同議定。若塵之於我宗,非但無過,且有大功!將若塵及神州氣運圖交出去,休說是否真能平息謫仙怒意,就是可因此而與謫仙和解,諸位皆是有道之士,這等諉過而保身的舉動,就當真做得出來麽?”
幾位真人面色陣青陣紅,紫雲真人打個哈哈,道:“紫陽師兄所言自是至理,此事雖與若塵有關,卻錯不在他。只不過我宗三千年道統傳承無論如何不能斷送在我們手中,這個……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們尚須從長計議。”
紫陽真人仍溫和從容,但話語中多了三分肅殺:“休說紀若塵與在座各位皆有授業之誼,縱是壹名普通弟子,千年以來,我道德宗可曾放棄過壹人?!”
顧守真盯著紫陽真人,沈聲道:“西玄無崖陣至多再撐四十日,到時怎麽應對!我宗是能與天下為敵,還是能對抗仙意?我等修至今日道行,誰懼壹死?但總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為何會觸怒仙人,個中原因守真不知,紫陽真人總該知曉。紫陽真人又不願交出紀若塵,又不為我們分說開罪仙人緣由,難道任了掌教,就可壹手遮天嗎?”
玉虛真人忽然重重哼了壹聲,雙目中射出尺許吞吐不定的劍芒,斷喝道:“紫微掌教入死關間曾明言我宗壹切事務由紫陽真人裁斷。現在紫微真人還未飛升呢,妳等就想造反不成?!”
玉玄真人素手已扶在劍鞘處,冷道:“難道我宗三千弟子性命,就抵不上壹個紀若塵嗎?如此裁斷,如何服眾!”
正當殿內局勢壹觸即發之際,雲風匆匆步入殿內,道:“諸位真人,大事不好!若塵的本命香燈滅了!”
眾真人皆大吃壹驚!自上壹次紀若塵魂赴黃泉之後,紫陽真人就在祖師殿為他立了盞本命香燈,即使他在山下遭遇什麽意外,墜入輪回,只消香燈不滅,眾真人也可尋得到他下壹世輪回所在,為他開啟靈智,重歸道途。
本命香燈已滅,即是說紀若塵在外遭遇不測,且魂魄煙消雲散無法再入輪回,從此三界六道之中,將再無他半點痕跡。
諸真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只覺得方才的劍拔弩張忽然變得有如兒戲。默然片刻,真人壹壹離去,雲風猶豫壹下,也退出殿去。偌大三清殿中,只余紫陽真人壹人。
紫陽真人獨立殿中,凝望著層巒疊翠的後山,只覺胸口充斥著隱隱酸澀。還記得八年之前,諸真人為爭紀若塵也曾動過好大的幹戈。
往事如煙,世事若戲。
念及那盞熄滅了的香燈,紫陽真人唯有壹聲嘆息,暗自苦笑:“紫微啊紫微,妳令我無論如何不可泄露修羅塔之事,我是辦到了。只是不知妳行將飛升之際,究竟看到了些什麽。今日之局,又是否在妳預料之中?妳交待的那幾件事,恐怕我是辦不到了。唉,唯今之計,也只有寄望於妳所算無差了。”
後山秀峰之下,即是紫微真人閉死關所在。
紫陽真人思忖許久,終下定決心不去喚紫微真人出關。決心即定,紫陽真人長出壹口氣,頓覺輕松許多。待擡眼向窗外望去時,驚見滿天星鬥。原來他反復思量當前時勢、破局之著,不知不覺間暮色深垂。
紫陽真人行到殿側的書案前,鋪紙研墨,提壹管狼毫,略壹凝神,在紙上揮筆疾書:
“吟風仙長並虛玄真人敬啟:
以神州氣運圖為引,勘靈力之源、破靈穴三處,此舉雖經紀若塵之手,實乃貧道謀策。今若塵已罹大難,魂飛魄散,杳於輪回,神州氣運圖也隨其消逝,現再得貧道首級,或可略慰仙心……”
紫陽真人筆走龍蛇,頃刻間已揮就此信。他小心翼翼地將信紙封好,喚入雲風,將此信交給他,叮囑道:“雲風,若有壹日事不可為,妳務必先求自保,將此信交與青墟宮謫仙吟風,或可為我道德宗留壹脈傳承香煙。到時應以大局為重,切切不可感情用事,謹記謹記!”
※※※
人間壹日,地府千年。
四野茫茫。在這片陰沈灰暗的大地上,縱然窮盡目力,也不過能望出去千丈之遙。目力所及之處渺無生機,只有中央孤零零地擺放著壹張八仙椅,懸著壹點青瑩。
他斜坐八仙椅中,以手支頜,空望著地面上的紀若塵三字,意識早已神遊去了。丈許長的影翼從椅背上斜斜垂落地面,翼尖輕輕拍著灰巖,刮出點點火星。
蒼野上忽然泛起壹層淡淡黑霧,向八仙椅奔騰而回。黑霧越來越快,卷起無數碎石浮沙,自大地上呼嘯而過。待湧到他面前時,層層疊高的黑霧已然化成壹道十余丈高的霧浪,轟然拍下!眼看濤濤霧浪就快要壓至他的額頭,霧浪忽然化作縷縷黑氣,自他鼻孔中鉆了進去。
他徐徐張開了雙眼,露出壹雙閃動著幽幽暗藍光華的眼眸來。他身軀其它部位仍是由影霧組成,盡管凝練之極,實際上仍是有形無質。唯有這雙眼眸,赫然已是有形有質。仔細望去,他雙眼清澈如寶石,但那湛藍卻是深不見底。狹長的瞳孔如鋒利刀鋒,左邊瞳孔深處可見熊熊暗紅火焰,右瞳卻是蕩漾著深碧色的波濤。這雙魔瞳似蘊含了無窮玄妙,卻絕無半點暖意和生機。
他雙瞳壹開,壹道無形冰寒氣息立時向四面八方散去,瞬時席卷千丈,為空曠荒涼的蒼野平添了許多寒意。十余頭正自纏鬥捕食的各色鬼物魔怪壹感覺到寒意,立時發狂般四散奔逃,甚至連口中美食也倉皇丟棄。
神遊歸來,他只覺十分倦怠,懶洋洋的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任由那十幾頭鬼物逃遠。他神識內斂,潛回了識海深處。此刻識海上道道青電連綿不斷地落下,激起重重滔天巨浪。波谷浪峰之間,壹幅幅畫卷飄來移去,時開時合,變幻不定。他的神識靜靜懸著,哪幅畫卷飄了過來,他就看哪幅。
十四歲,紀若塵初登西玄,立在太上道德宮宮門之前,早被那壹望無際的紫金瓦、白玉階、青玨柱、煙水榭驚得呆了。同年,他脫去襤褸衣衫,換上錦衣玉帶,坐於壹眾髫齡童子當中誦讀道德經。每壹字每壹句他都念得專註無比,全當不知道身邊時時會投來鄙夷目光。盡管自幼窮苦,但那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華衣銅鼎、金漆雕梁,此時在他眼中實與龍門客棧中的木桌泥墻無異:什麽也及不上手中壹卷《道德經》。
十五歲,紀若塵初修三清真訣,八位真人輪番上陣,日日授業,八日壹輪回。八真人學究天人,傾囊相授之余,還不忘指摘別脈道法劍訣的錯漏處;他日夕苦學,實在悟不了的就囫圇硬記。同年,他初悟解離仙訣,太清至聖境圓滿。
十六歲,十七歲,十八歲……
他在眾真人間周旋,避讓眾多有心為難的弟子,日復壹日勤修苦讀,仔仔細細斟酌要說出口的每壹句話。多少次中夜靜思,他悚然而驚、汗透重衣,只為了謫仙二字。他與尚秋水、李玄真把酒言歡,又與張殷殷、含煙、懷素等出眾女子若即還離,紛亂糾纏中,只有自己方才明白,放眼望去,其實他根本不知身周眾人說的話哪壹句是真,哪壹句是假,唯有盡心竭力分辨,仔仔細細行事。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八個字已道盡壹切。
紀若塵道行與日俱進。從初時全靠本能覺醒方能死中求活、險險取勝,到熟練運使諸般道訣法寶克敵制勝,再到放棄機詐花巧,以力破力,憑身上青衫掌中木劍,已是所向披靡。歷次歲考,他戰無不勝。
壹幅幅畫卷,斷斷續續地記下了紀若塵在道德宗的匆匆歲月。
以道行進境、以搏殺實績、以建功立業、以際遇之奇、以真人眷顧,在同輩弟子中紀若塵皆是鶴立雞群,僅有姬冰仙可堪與他相提並論。
但畫卷壹幅幅翻過,他卻越看越覺壓抑。
待看到紀若塵以龜甲占蔔時甲裂血出,愕然望著粘滿鮮血的雙手時,他再也忍耐不住心中抑郁,重重壹拍扶手,壹飛沖天,仰天長嘯!無休無止的嘯聲轟鳴如雷,翻翻滾滾席卷蒼野時,胸中那口積郁之氣方算泄了壹點。
嘯聲漸漸止歇之際,蒼野深處忽然壹道殺氣沖天而起,遙遙望去,殺氣激起的灰黑色龍卷風扶搖直上,怕不有百丈之高!凜冽殺氣緩緩向這邊移動,顯然是針對他方才那壹聲長嘯。
他口中嘯音驟然止歇,雙瞳的湛藍色彩剎那間如活了起來,幻化不定。自最初在蒼野荒巖上刻下紀若塵三字時算起,此刻他已突進蒼野八百裏,文雀、蝠虎、蠡牛、蝥鰈之流的兇物厲鬼不知斬殺了多少,從無分毫留情。此刻方圓百裏之內的鬼物魔怪已快被斬盡殺絕,他正盤算著要再向蒼野深處前進三百裏之際,沒想到居然還有鬼物膽敢向他挑釁!他也不怒,只是任由冰寒殺機在胸中蔓延,望向了殺氣來處。他已暗下決心,哪怕是追殺千裏,也定要將這些大膽鬼物連根拔起!
透過重重迷霧,可看到超過五百名陰卒排成十列,向這方大步走來。這些陰卒身高壹丈,肌膚青黑,面孔猙獰,胸口、肩頭、下腹、膝蓋均綴以厚重鐵甲,甲上嵌有根根倒刺。鐵刺早已銹跡斑斑,也不知是被陰風所蝕,還是沾染過太多鬼物穢血。它們持二丈長戈,隊列極是齊整,五百陰卒直如壹人。步聲轟轟轟轟,盡管相距仍遙,他似也感覺到大地正隨著這批陰卒的腳步顫動。
陰卒陣後有壹名高兩丈的押軍校尉,騎壹頭通體烏黑、六蹄十角的巨牛,左手提矛,右手執鞭。鞭長可隨校尉心意而定,不管哪名陰卒稍亂了隊列步伐,當場就是壹鞭抽去。
他已自識海畫卷中知曉地府陰兵共分十九種,眼前這五百陰卒名為寒甲冥兵,陰兵中位列十三。寒甲冥兵單論起來戰力並不甚強,與文雀、蝠虎等兇物比起來相去甚遠,壹只文雀輕易就能裂殺數十冥兵。然而陰卒之強,在於其生來即具備列陣陣戰之力,又素來成群結隊出動。這五百寒甲冥兵隊列軍容如此整齊,又有校尉押軍,更是陰兵中的上上品,不知是哪朝哪代的鐵血軍卒輪回而來。在這支隊伍之前,哪怕是百只文雀,多半也要落荒而逃。
“當我是尋常鬼物嗎?”他冷笑忖道,飄落地上。
散布於周身各處的冰寒氣息瞬息間全部活躍起來,遊出了棲身之所,向他胸口匯聚而去。路途之中,絲絲冰寒氣息不斷相互融匯,逐漸強壯,又化成無數根湛藍絲線。當萬千藍絲在他胸口匯於壹處時,他通體驟然發出壹陣炫目藍光,復又暗去。但透過影霧,可見他胸中多了壹團靜靜燃燒著的湛藍火焰。
這火是冷的。
他凝聚心神,胸中藍焰即依他心意徐徐向下沈落,降了三寸方停。忽聽劈劈啪啪壹陣響,他腳下巖地猛然下陷壹尺,無數裂紋向四面蔓延,直到十丈外方才停止。原來藍焰壹沈,他本是無形無質的身軀竟變得重逾千鈞,生生壓裂了堅逾精鐵的蒼野灰巖!
心念運轉間,他已運使習自畫卷中紀若塵的身法壹躍而起,身形變得若有若無,似壹道清煙般向寒甲冥兵軍陣奔去。這壹路奔行,縹緲處如雲若煙,似無半分可著力處,然則沖勢實是雷霆萬鈞。他壹步三十丈,蒼野上但聽轟雷陣陣,壹個個十丈方圓的大坑交錯出現,剎那間前延百裏,隱沒在重重濃霧深處!
押軍校尉猛然勒住黑牛,鐵槍指向前方,壹聲狂吼!五百寒甲冥兵同時停步,發壹聲喊,長戈平放,剎那間已列好戰陣,那驟然而起的沖天殺氣,更非初時可比!
軍陣前方灰霧壹開,他淡如雲煙的身影已自霧中沖出。但隨著他腳步不斷顫抖的大地表明,這沖勢絕不似看上去那般雲淡風輕。
幾步之間,他已沖到軍陣前百丈之內,然沖勢不降反增!押軍校尉鋼須驟然樹起,死盯陣前那淡淡身影,難道這廝竟敢正面沖陣不成?!
他腳下不停,徑自向排排鋒利鐵戈沖去!他背後影翼忽然壹陣急揮,千百根影羽自翼上脫出,化成萬千無形利刃,自冥兵戰陣中席卷而過!
嚓嚓嚓嚓,連綿不斷的輕響中,無形羽刃直沖過十排冥兵,方才力盡消散。他沖勢帶起的罡風隨後即到,近百名冥兵被罡風壹吹,身軀立刻解離成數百碎塊,剎那間已被吹到了數百丈外。原來這些冥兵早被無數羽刃切成碎片,罡風壹到,軀體即刻崩壞。
押軍校尉見壹個照面就折損近百名冥兵,登時怒發如狂,狂吼壹聲,策動座下黑牛,向他直沖而來!
他當即迎上,見押軍校尉巨矛刺來,壹聲冷笑,揮手抓住了巨矛矛尖!哪知押軍校尉又是壹聲怒吼,滿頭青發根根直立,將鐵盔沖得高高飛起,眼角也射出兩道細細血絲,拼盡全身之力,又將巨矛向前壹送!
他立覺掌中矛尖傳來壹道沛然大力,未及催運氣勁,手掌已抵不住巨矛的鋒銳。巨矛刺穿掌心,破開胸膛,又自他背後透出,將壹片影翼也壹並穿了。
押軍校尉大喜,狂喝聲中巨矛橫揮,就欲將他身軀生生橫裂。方壹運勁,押軍校尉猛然發覺他什麽都沒作,只寧定地望著自己。那雙藍瞳越來越亮,到得後來,兩點湛藍幾乎奪去了周圍壹切光亮!
押軍校尉只覺被壹座無形大山狠狠撞中,瞬間倒飛千丈!後飛途中,押軍校尉身體驟然凝止,隨後砰的壹聲大響,它的軀體連同座下黑牛壹同炸開,爆散成漫天的灰粉,只有壹顆鬥大的頭顱被震波激得繼續向高處飛去。
他將體內巨矛慢慢拔出,身軀上留下的空洞中黑霧彌漫,正迅速復原。回想起來,方才校尉巨矛上的勁力他完全無懼,但影霧幻化出的手掌雖然堅硬,卻擋不住巨矛的鋒銳。再想起識海畫卷中諸般法寶顯出的大威力,以及紀若塵實力低微時屢屢靠著法寶以弱克強,他倒也有些心動。於是掂了掂掌中巨矛,暗自想道:“或許尋幾樣趁手的寶貝用用,也是不錯。”
押軍校尉壹歿,寒甲冥兵隊形登時亂了,不過它們從不知畏懼為何物,紛紛挺起鐵戈,從四面八方圍殺上來。他眉頭壹皺,執巨矛橫揮壹圈,將數十柄鐵戈全部蕩開,隨後揮矛連刺,每壹矛刺出,巨矛矛身上都會飄起九重矛影,連同巨矛本體,分別洞穿十名寒甲冥兵胸膛。
壹矛殺十卒,揮手之間,四百余名寒甲冥兵已盡數伏誅。
撲通壹聲,押軍校尉的頭顱這時才落下,骨碌碌滾到他腳邊。他提起押軍校尉頭顱,掌心中浮出壹層淡淡的湛藍火焰,瞬間將頭顱燃成飛灰。押軍校尉些許意識則隨著湛藍火焰回到他體內,被拋入識海,化成壹幅殘缺畫卷,於波濤中載沈載伏。
他閉上雙眼,仔細搜索著畫卷上的內容,旋又張開雙眼,淡然笑道:“原來還有個大將軍,很好。”
他倒提巨矛,安步向蒼野深處行去。
蒼野深處,立著壹座堪稱虎踞龍盤的軍營。營盤以壹人合抱的巖柱為柵,石柵高二丈,向上壹端打磨尖銳。柵後搭著寬壹丈,可立兵的平臺。合計十六座箭樓分據各個方位,箭樓通體也是由灰巖建成,堅固粗獷。軍營兩扇巨大的營門純以巖柱拼接構造而成,各寬十丈。壹條闊十丈、沈五丈的壕溝環營壹周,將整座大營護翼其中。溝底遍布鋒銳石刺,石刺上仍穿著許多巨獸鬼物,以及不少陰兵鬼卒的骨骸。在蒼野的陰風下,這些遺骸早已化成巖石。
營中遍布軍帳,看起來千篇壹律,唯有居中的中軍大帳氣勢恢宏,獨有鶴立雞群之勢。中軍帳前立壹桿丈許粗細的百丈旗桿,旗桿通體以黑石構成,望去粗糲豪烈。桿頂飄壹面深灰大旗,破爛不堪的旗面上繪著看不出來歷的軍徽。
然而此刻在大營上空盤旋的,不是滔天殺氣,而是濃郁得化不開的死氣。
大營周圍數十裏內,隨處可見倒臥於地的陰兵鬼卒,內中更有許多校尉、將軍之類的將官。無論是兵是將,大多數軀體支離破碎,透著蒙蒙的灰色。陣陣罡風吹過,即會在他們軀幹上刮下壹層石粉,不知卷向何方。
斷刀殘刃、折旗碎甲,更是散落得到處都是。數面軍旗斜插於地,每當罡風吹過,旗桿就會震顫不休,發出懾人心魂的尖嘯。
大營營門處,巨石嵌成的吊橋歪歪斜斜地搭在壕溝上,用來牽引吊橋兩根生鐵鑄就的巨鏈已斷成四截。兩扇營門壹扇倒在營內,另壹扇勉強掛在門柱上,隨時都可能塌下。十六座箭樓已毀了十五座,僅存的箭樓上壹桿四丈鐵槍穿樓而過,將箭樓內四名陰卒箭手穿成了壹串。
大營之中,是死壹般的沈寂。
忽然通的壹聲響,打破了壓抑至極的沈寂,壹顆水缸般大小的頭顱不知從何處滾來,直撞到中軍大帳前的旗桿方才停下。這顆頭顱面目猙獰,四只暗金色巨目壹字排開,瞪得目眥欲裂,如鋼針般的虬髯根根樹起,血盆巨口中伸出唇外的四根粗大獠牙有三根已齊根斷去,而厚達三寸的青銅巨盔竟是由十八根巨釘直接釘死在頭顱上的。
頭顱嘶聲叫道:“吾乃……大將軍是也……”
壹個冰冷森寒的聲音自上傳來:“可惜,現在妳不是了。”
壹只鋼靴悄然浮現,踩在大將軍的頭顱上,而後踏落。青銅巨盔發出吱呀呻吟,在這鋼靴之前,它綿軟得有如紙糊壹般,迅速塌陷,被踏得扁平之後,又向堅硬無比的巖石地面陷落下去。
將大將軍的頭顱完全踩入地面後,他意猶未盡,又壹腳踢在壹頭倒臥於地的黑色巨犀身上。這頭黑色巨犀原是大將軍的坐騎,此刻它那數十丈長的龐大身軀被踢得高高飛起,越過營柵,直飛出數千丈之遙,方始轟然摔落!
清理了礙眼的東西,他擡眼望向旗桿,笑了笑,右手揮動間已幻化成壹只十丈巨掌,握住了旗桿。他猛壹發力,竟將旗桿生生拔起,隨後壹聲轟鳴,將旗桿插在大將軍頭顱上!重插入地後,百丈旗桿已變成九十丈。他左手向旗面壹指,壹縷細細藍火自指尖噴出,射在旗面上,驟然燃成烈火!湛藍火焰中,破損不堪的旗幟頃刻補好,深灰色旗面也變成了幽深的黑色。
又壹道藍焰自他指尖射出,於半空中幻化成篆體的“紀”字。正要射向旗面之際,他忽然心中壹陣煩悶,於是手壹揮,任由那個紀字在空中消散。
烏木八仙椅被安放在旗桿之前。
他安然落座,坐得四平八穩,身後那面黑色大旗,正自在罡風中獵獵飛揚!
※※※
他胸中的湛藍火焰重新散入軀體各處,而後壹縷縷黑氣不住自口鼻中噴出,化成重重薄霧,向四面八方散去。他的壹縷神識也即附著在這些薄霧上,飄蕩散開,探索著這片廣大蒼野的奧秘。
這神遊之法,是他自三清真訣中習來。識海中成百上千的畫卷中,十中倒有八九不是紀若塵在研修三清真訣,就是正熟讀百家道藏。看得多了,他不光將三清真訣記了下來,連帶著各種道典也記了不少。
紀若塵雖僅有太清境的道行,卻將上清九境的道書都生背了下來,若不是玉清九訣修為不到不可取閱,也定會被他背下來。熟讀其它道藏典籍其實根源於同壹個想法,那即使有朝壹日若被逐出道德宗,也還能憑胸中記憶參修大道。
記得當日看到這裏時,他曾暗中冷笑,哪有逐出山門卻不毀妳道基的道理?這事想得也忒好了點。可是片刻後他忽然明白了紀若塵當初心意,那就是期冀著萬中無壹的機會,道德宗只逐他出門墻卻不收回道行,默許他離世獨修。
全力做了,或有壹線希望;若是不做,則全無希望。如何抉擇,畫卷中早已展示得明明白白。
於畫卷中習得三清真訣後,再與荒原蒼野環境相互印證,他也是受益良多。不過他至多從中學會運勁法門,卻不能依照三清真訣修行。他的身軀可全是影霧凝成,既無關竅,也沒經脈,讓他如何搬運鉛汞,調和坎離?何況依他看來,這三清真訣似也沒什麽了不起,處處講究循序漸進,哪如他現下日夕掠殺鬼物、奪其陰精冥氣以為己用來得痛快?比較起來,似也就那解離仙訣與他現下狀況有幾分類似,不過壹者是解離靈物法器,壹者是掠食鬼物生靈而已。
神遊之際,他忽然察覺周圍陰氣有些波動,旋即哼了壹聲,徐徐收回神識。
大營空地上不知何時生成壹團旋風,不住將周圍陰兵鬼卒的殘軀斷刃吸入風中。風眼中心陰氣翻湧,不多時忽然自霧中走出壹名陰兵,看那氣勢裝束還不是普通陰卒,至少是個校尉。這名校尉四下裏茫然壹望,看到安然高坐的他時眼中光芒壹閃,大步走上,嘩啦啦甲片交擊聲中,已跪拜下去,大聲道:“末將參見大將軍!”
他似早料到這局面,只揮壹揮手,那校尉便爬起身來,自行尋了個軍帳,入帳歇息去了。自此之後,方圓百裏之內陰氣不住湧動,壹個個陰卒冥兵校尉將軍自霧中重生,過來參拜之後,皆自行入帳。他則任由陰將冥兵自行行動,只管徑自神遊。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知道偌大的軍營中半數軍帳都已有了主時,壹隊隊的冥兵就在校尉或是將軍的帶領下踏出營門,自行巡狩去了。在眾將兵的修葺下,大營倒塌的箭塔均已復原,破碎的營門也已修復,後營的獸欄中還多了不少各式騎獸,吊橋斷掉的鐵鏈也被冥兵重新焊起。
就在整座軍營逐漸恢復昔日雄姿之際,他忽然心頭壹凜,猛然站了起來!團團黑霧自四面八方飛速匯聚而來,散布在外的神識頃刻間悉數回歸。不待神識催運,湛藍色的冰焰已自行匯聚,熊熊燃燒著,火焰跳躍不停,引得他識海內也是波濤翻湧。
他昂首望向鉛灰色的天空,極盡目力,雙目中竟噴出寸許長的藍焰!於天空的極高處,鉛雲濃霧壹團團、壹重重,不光阻擋了他的目光,也將他的識念擋住。他竭盡所能,也不過能看入雲霧百丈。
天忽然暗了。
壹片不知邊界的陰影悄然籠罩了整座軍營。陰影的前界迅速遠去,後端卻仍不見蹤影!
悄然間,沛不可當的威壓當空灑下。他猛然心中震動,不由自主地退了壹步!
空中的雲霧似退潮般向兩邊退下,逐漸現出壹尊無比龐大的軀體來!這軀體環環相扣,前後共有百余節,中間凸出,兩端纖細,有如壹只蟲蛹。待它軀體完全自雲中浮現時,竟占據了小半邊天空!
它從頭至尾足有數百裏長,寬過百裏,那片將整座軍營及周圍蒼野通通籠罩的陰影,即是它投於蒼野大地的身影!
他心中不禁有些戰栗。這是何等魔物,竟然如此巨大!若它自空墜落,他就算身法再快,也逃不出魔物身軀墜落範圍。
如此魔物,自然不能與尋常鬼怪陰兵同列,已可稱為魔神!他知道,在這壹界中縱橫的,皆為深黯之魔。
這尊魔神軀幹上每壹環都覆蓋著深褐色的甲殼,甲環後半部分向外張開,探出數以千計的觸手,在空中舞動著。魔神腹部兩側不規則地分布著千余的眼珠,每只魔眼都自行活動,掃視著下方寬廣無垠的蒼野。
它腹部中央忽然裂開,現出壹張足有數十裏長的巨口,口腔內暗紅色不斷蠕動著的肉壁上則排列著密密麻麻、數以百萬計的利齒!
巨口壹開,蒼野上驟起狂風,尖嘯的風聲此起彼伏。方圓百裏之內,壹個個陰兵鬼卒、壹頭頭騎獸魔物紛紛被狂風卷起,壹路旋飛上天,最終被吸入巨口深處。遙遙望去,就似是百萬飛蟲組成壹條蟲雲,正綿綿不絕地投入魔神巨口。偌大的軍營中,除卻二三名將軍還能勉強抓牢巖面,就連校尉都無力抵抗狂風吸卷之力。何況魔神臨空,煌煌無形之威早已席卷百裏,尋常魔物均戰栗不已,連平常壹半的力量都發揮不出來。
狂風之中,他也壹個踉蹌,站立不穩。眼見八仙椅跳動不休,就要被卷上天去,黑色大旗被狂風吸得筆直指向魔神之口,已臣伏於己的兵卒幾乎悉數被吞吃,素來狂傲的他驟升怒意,而胸中的湛藍冰焰則如有了自己的意識,也在瘋狂躍動著,不但分毫不懼深黯之魔的威壓,反而不住向空中咆哮,幾乎要脫體而出!冰焰中偶爾也會幻化出壹頭魔神形象來,但卻轉瞬即逝,十分模糊。
鏗鏘聲中,壹套鎧甲自他體內浮出,護住各處要害。這套鎧甲乃是他占了軍營之後在中軍帳中所得,經過冰焰重新祭煉後收於體內的。他又伸手壹招,壹根三丈長槍自行躍入手中,隨後壹聲斷喝,用盡平生之力,將長槍向空中的深黯之魔投去!
長槍如流星施電,向著壹顆魔眼刺去。然而深黯之魔浮空處實在太高,待長槍飛近,已耗去了十之七八的勁力。沖到距離深黯之魔數裏之時,長槍終於撞上了壹道無形壁障,叭的壹聲斷成數截,無力落下。
三四顆魔眼同時轉動,盯住了他。他夷然不懼,胸中冰焰升騰,只等魔神壹擊。但魔眼下壹刻就對他失去了興趣,轉而望向其它地方。這好比鯤鵬取食,壹張口吞盡十萬魚蝦,壹條小魚哪怕再美味,也不值得鯤鵬特別關註。
空中的深黯之魔此時已合攏巨口,十萬觸須同時劃動,龐大無匹的身軀悄然向前滑行百裏,然後張口又是壹吸,下方百裏蒼野內立時魔物絕蹤,重歸死寂。
片刻之後,這頭深黯之魔已消失在蒼野深處。
他立在軍營中央,看著孤零零的三四名部下,黯然坐回八仙椅上,不過胸中冰焰依舊躍動不休,似乎方才受了莫大的羞辱。
不知過了多久,蒼野重新變得喧鬧起來,深黯之魔似乎從未存在過壹樣。
這壹日他神遊歸來,見密密麻麻的軍帳中已住滿冥兵,當即淡然壹笑,長身而起,安然步出營門。大營中號角長鳴,獸吼連天,壹隊隊冥兵在校尉將軍的統領下列隊出營,在大營外排成整齊的方陣。這裏是大將軍駐驊的軍營,拉出營外的軍陣主力是陰兵中排名第九的狂獸戰騎與第十的幽鬼卒,數量上只占小半的寒甲冥兵很有湊數之嫌。
他點了五百狂獸戰騎與五百幽鬼出陣,其余鬼卒皆留在大營。他向蒼野深處凝望許久,幾乎壓抑不住胸中熾熱的戰意。但終於,他還是搖了搖頭,率領千名幽兵反向蒼野邊緣行去。
蒼野邊緣處,數以百計的巡城甲馬正奔馳來去,揮動手中長槍巨斧,斬殺著四處遊蕩的青鬼孤魂。孤魂沒什麽自我意識,青鬼雖有智慧,卻性喜獨行。是以數百巡城甲已能縱橫無敵,實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為首壹騎甲馬遙遙望見遠處遊蕩著二十余只青鬼,當下大斧向前壹指,高聲喝道:“兄弟們跟我來!那邊有不少青鬼,大家賣力多殺點,回去好領功勞!壹年當中就這麽壹次機會,都別給我偷懶,大人們可在後面看著哪!”
眾巡城甲馬轟然應了,縱馬挺槍,掩殺過去。
※※※
眾巡城甲馬過後,不多時百余騎士護翼著壹輛華貴車駕出現在蒼野上。這批騎士胯下坐騎似鹿似馬,頭頸處生著十余根尖利長角,氣勢較巡城甲馬所騎角獸還要強出三分。而中間那輛車駕也是非比尋常,車身被壹團凝而不散的雲氣托住,駕車的更是兩條三丈長短的黑龍!
車旁壹名將軍向龍車恭敬地道:“托大人洪福,各路巡城甲馬已斬殺青鬼壹千余頭,孤魂不計其數,戰績已遠遠超過了以往。今年歲終大宴,大人定可力挫群雄,摘得頭魁。”
龍車內傳出壹個尖銳細嫩的聲音:“甚好!李將軍如此有心,回去後我必會在平等王面前多多替將軍美言的。”
那將軍笑道:“多謝大人!”
龍車窗簾掀開壹線,露出半張粉嫩面容來。這人生得十分俊俏,但眼中卻透出藏不住的陰狠。他看了看周圍,見四野蒼茫蕭瑟,罡風呼嘯如刀,不且有些害怕,問道:“李將軍,我們已進入蒼野這麽遠,不會有什麽事吧?萬壹遇到那些厲害兇物可如何是好?”
李將軍笑道:“大人不必驚慌,如果是平時,這壹帶的確會有蝠虎、蠡牛出沒,所以巡城甲馬絕不敢進入這個範圍巡狩。但壹年之中,僅有這幾天這壹帶不會有任何兇悍鬼物出沒。末將在這裏戍守了五十年,才探出這個奧秘。這秘奧說起來實也簡單,有壹頭深黯之魔年年會從這裏經過,它所過之處所有魔物都會被取食壹空。如青鬼這樣的三兩天就會重生,那些厲害魔物則至少要十五天方會出現。有了這個機會,我們就能比別人更深入蒼野,斬殺的青鬼才會多這麽多。”
那秀氣童子滿意道:“李將軍多年辛苦,早該換個地方了。嗯,回去後我會替李將軍在酆都裏尋個舒服位置的。”
李將軍喜道:“末將前程,全仰仗大人了!”
秀氣童子放下了車簾,坐得舒服了些。龍車寬闊的車廂內,只坐著清秀童子壹個。車內正中擺壹張溫玉羅漢榻,綴以明皇錦緞。兩側及對面各放壹張小凳,乃是侍者扈從所坐。這龍車本是平等王巡城座駕,正中的自是平等王寶座。平等王排場甚大,平素出巡時,車裏都要有二童子壹侍女隨時伺候著。這小童居然能獨自坐在這龍車上,可見深得平等王歡心。
那童子本是坐在壹側小凳上,此時眼睛轉了幾轉,悄悄挪動身子,坐到了中央那張榻上。
清秀童子半閉著雙眼,正醺醺然似醉非醉之際,龍車忽然停住!猝不及防之下,他骨碌碌從榻上滾下,壹頭撞在了對面的玉凳上,只痛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童子壹把拉開窗簾,尖叫道:“怎麽回事?!”
李將軍劍已在手,壹臉凝重,道:“大人,前方有些古怪。末將從未見過那個魔物,所以停了車隊!”
壹聽魔物二字,童子臉色瞬時變得雪白,戰戰兢兢地探頭向車前望去,但見前方壹個隱約人影正安步行來。這個身影九分似人,背後卻又展開壹雙影翼,模模糊糊的怎麽都看不清楚。童子見識淺薄,根本不知這是何種魔物。
李將軍面沈如水,長劍猛然壹揮,喝道:“吹號!速速召回巡城甲馬!”
蒼越的號角聲頃刻間傳遍四野,數百巡城甲馬前出不過數裏,本應聞號即回,可不知為何,號角聲回蕩不休,四野卻全無半點回應。李將軍面色愈發難看,又下令道:“後隊掉頭,即刻護衛大人車駕回城!其余人等隨我列陣禦敵!”
十余名騎士立刻搶上,將龍車護在身後,其余騎士則在李將軍身後布成壹列橫隊。那童子忽然覺得來人有些熟悉,於是揉了揉眼睛,再向前望去時,那雙眼睛已變大許多,瞳仁盡呈紫色,閃著妖異光芒。童子忽然尖叫起來:“原來是妳!我認得妳,我認得妳!妳居然還敢來地府,今天可算落在我的手裏!李將軍,快把他抓起來,我要把他餵黑龍!”
李將軍面有難色,斟酌字句道:“大人,此人敢在這裏出沒,怕是十分不好對付,為大人安全計,我們還是先回酆都為上。”
童子面色驟然壹變,激動得滿面通紅,聲音也高了壹線:“我看過他的生死簿,九十九世既無功德,也無夙慧,絕非仙人抑或星宿轉世輪回,壹介孤魂野鬼,妳怕他什麽!給我把他拿下,我要將他餵……不不,餵黑龍太便宜他了,我要慢慢剝下他的皮,再將他的頭割下來,掛在我的床頭。我要每天都能看著他受苦!”
李將軍皺眉望向蒼野深處,號角已經吹過多時,數百騎巡城甲馬無論如何都不該到現在還沒有消息。眼看對面那人越行越近,車上童子卻還如發瘋壹樣催促他上前,無奈之下,李將軍長劍只得向前壹指!
左右各有十名騎士縱騎而出,其余騎士仍按兵不動。
那人雙瞳忽然亮起,有如黑暗中兩顆湛藍珠石。雖然相距甚遙,李將軍不知為何,忽然感覺到二十騎騎士都在那人的雙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李將軍心頭猛然壹縮,剛要喝令騎士們小心,但見那二十名瘋狂前沖的騎士沖勢驟停,然後如被壹道沛然大力擊中,連人帶騎被擊得直飛上百丈高空!
砰的壹聲,二十鐵騎當空爆裂,鮮血碎肉紛紛揚揚地落下,如下血雨!
那湛藍色的目光自左而右,又掃過了整個護翼龍車的騎陣……李將軍分明看到,麾下騎士壹壹在那雙冥瞳中映出,又壹壹爆散。
眼見壹個個騎士在自己眼前爆體而亡,李將軍盡管身經百戰,也不禁心魂俱裂,知此戰已絕無幸理。眼前唯壹的指望,則是寄望平等王巡城車駕上兩頭黑龍能夠大發神威,勝過此人。
地面忽然顫動起來,李將軍登時壹喜,以為是巡城甲馬終於趕回。雖然在那人驚天動地的魔威之前,這數百巡城甲馬也不過是送死的份,但只要拖住他壹刻,他即有機會帶著童子逃回酆都。
只是濃霧中踏出的壹排排軍卒,殺氣氣勢豈是巡城甲馬可比?
李將軍巡守酆都五十年,識見豐富,壹見之下登時倒吸壹口涼氣,失聲道:“幽鬼卒!狂獸戰騎!”
眼見千名陰卒從霧中現身,李將軍自然知道那些巡城甲馬因何全無消息了。這兩種陰卒隨便哪種,只需十來個就可盡屠百騎巡城甲馬,何況眼下足有千名之多!
傳說中這兩種兇厲陰兵素來只在蒼野極深處活動,怎麽今日跑到酆都城邊來了,還是如此之多。有千名陰兵在此,別說兩頭黑龍,就是再多十頭,也絕無幸理。
千名陰兵行到那人身後,忽然壹齊跪下,拜道:“參見大將軍!”
李將軍只覺壹道寒氣自頂心灌下,心臟幾乎停了跳動!駭然之際,他忽見那雙湛藍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下壹刻,李將軍即覺體內壹切生機皆已凝止,旋即壹道熱流自心尖湧出,剎那間布滿全身,而後眼前就是壹片茫茫的紅。
血霧當頭澆下,淋了那童子壹頭壹臉,將他幾乎嚇瘋。童子緊閉雙眼,狂亂地拍著車廂,只不管不顧地尖叫道:“殺了他!快殺了他!”
駕車的兩頭黑龍不知是聽了他的命令,抑或是感受到湛藍目光已落在自己身上,聲聲龍吟中,兩頭黑龍噴出帶著無數黑砂的陰風,當頭向來人吹去!
那人悠然立著,待陰風快吹至面前時,方才壹張口,自口中吹出壹縷細細藍火。藍火壹遇陰風,霎時化作熊熊烈焰,沿著陰風逆燃而上,瞬間已布滿黑龍全身。只眨眼工夫,兩頭黑龍已被燃成飛灰。
吹出冰焰後,他根本不向兩頭黑龍看上壹眼,徑自向龍車行去。龍車車窗早已關上,車廂則在微微顫抖。他隨手打開車門,壹把將那童子從車中提了出來。
“妳認得我?”他問。
童子戰栗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結巴道:“是……是的。妳是紀……紀若塵。”
他雙眉壹揚,又問道:“妳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童子顫抖著道:“您……您的樣子雖然完全變了,可是小的……小的生就妖瞳,可以看清……過去未來。”
他仔細看著童子那雙深紫色的大眼,慢慢道:“我想起來了,妳叫玉童。”
見他想起了過往恩怨,玉童不喜反驚,連連驚叫饒命,求得涕淚橫流。他看了小童壹會,方始道:“既然妳這雙眼睛還有點用,就先留妳壹命。”
玉童方才大喜,就見他指尖上射出壹絲藍焰,在自己頸中揮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頭身分離,無頭的身體軟軟倒下,全部的感覺就此消失,卻偏偏意識清醒,又感覺不到任何痛苦,詭異的恐怖令玉童意識中壹片空白,只想尖叫!可他又看了玉童壹眼,湛藍雙瞳將壓倒壹切的恐懼送入玉童眼中,立將玉童的尖叫冰封在了喉嚨裏。
“妳的眼睛有用,可身子是個累贅。”他如是道。
玉童腦中壹片混亂,唯壹知道的是,自己絕不敢說出半個不字來。
“大將軍!”統領陰卒的將軍縱騎過來,巨斧前指,道:“前方即是弱水,是否現在出擊?”
他望向前方,那裏雖然只能看見濃得化不開的灰霧,但他的心神早已穿越濃霧,橫跨弱水,落在了巍巍酆都城頭。他淡然壹笑,道:“既然遇到了這個小東西,那就讓他們多活兩天吧,反正壹個也跑不了。”
於是他提著玉童的頭,率領著壹千陰卒,返回蒼野深處。
大營正中,他斜坐在八仙椅上,望著面前浮著的玉童頭顱,道:“再說說看,妳究竟有什麽用。”
玉童張口就想說能看清過去未來,但看到他的目光,猛然打了寒戰。玉童可是看到了在營門外豎著上百根足有數十丈高的石刺,上面挑著各式各樣的鬼物魔怪。玉童只勉強認出了文雀和幅虎,雖然不識其余兇物,可單從那龐大猙獰的體形,以及雖死而猶有余威的氣勢,就可猜出這些都是絕不下於幅虎的兇物。將這些兇物挑在石刺上立在營門前的用意,玉童在地府待了這麽久,看過多少煉獄景象,又怎會不知?壹個回答不好,玉童的頭顱雖小,倒也能勉強夠插在石刺尖上。
玉童小臉早變得慘白,結巴道:“紀……紀大人……”
他忽然胸中壹陣煩悶,猛然喝道:“住口!那紀若塵與我何幹!”
玉童啊的壹聲,本想說您怎會不是紀若塵紀大人呢,但他腦子動得快,生生將這句話咬在了齒間。
他長身而起,來回踱步,顯得極為煩躁。只要聽到紀若塵的名字,他即會回想起看過的壹幅幅畫卷來。幾乎每看壹幅,他都能切切地體會到紀若塵當時心境,緊張、茫然、惴惴不安、謹小慎微幾乎無處不在,那種幾乎窒息的壓抑,就如周身都被萬重蛛網纏死了壹般。偏生這紀若塵最深處的心性又是堅毅無比,日復壹日地為著完全沒有希望的目標掙紮。起初他還感到振奮,但到了後來,見同樣的畫卷反復出現、永無休止時,他心中所剩的,竟唯有絕望。
當看到那胸中自有天地玄黃的女子,執手殷殷叮囑“妳乃堂堂七尺男兒,當有十蕩十決的豪烈才是!”時,他才大呼過壹聲痛快,只覺此言深合吾心。
但看多幾幅,他才發覺紀若塵與顧清之間的糾纏非是如此簡單,終還是歸結到了謫仙二字上。謫仙,每次想起,都如兩塊巨石墜在心頭,提不起,揮不去。紀若塵曾數次猶豫,想要退出這段竊來的姻緣,卻終是邁不出那壹步。
於理如是,然則於情何堪?
每當他胸中抑郁積壓到了極處,便會化作熊熊怒意:“要上便上,要走即走,本是如此簡單的壹件事!這廝活得這般窩囊,怎會和我扯上幹系了?”
到得後來,除了因要學習三清真訣及諸般道典不得不看之外,他總是盡量不去看識海中那些畫卷。所以直到今日,那成千上萬幅畫卷中他看過的也不過壹小半,於紀若塵生平往事,相應的也只是支離破碎的知道點滴。
沒想到胸中痛事,今日被壹個小小玉童給挑了出來。他停下腳步,重重地哼了壹聲,雙眼微瞇,盯著玉童。
玉童是極乖覺伶俐的,雖然被看得心膽俱裂,仍咬牙叫道:“大人!”
他冷道:“妳有何用,說!”
玉童答得極為幹脆:“小的雙瞳既能看過去未來,也能看透三界五行。”
他重行坐回太師椅中,慢慢地道:“既然妳說能看清過去未來,那就先看看我的未來吧!”
玉童忙睜大眼睛,雙瞳盡紫,向他望去。目光剛落到他身上,玉童忽然慘叫壹聲,緊緊閉起眼睛,眼角更是流出兩道血線來。
他皺眉道:“妳看到什麽了?”
玉童好不容易才張開雙眼,慌道:“大人未來壹片黑暗,玉童法力低微,什麽也看不出。玉童本想再盡壹次力,哪知大人未來忽然沖來壹片殺氣,差點……差點將小人雙眼給刺瞎了。”
他壹拍扶手,冷笑道:“即是如此,那留妳何用?”
“小人真的已經盡力了啊!小人連轉世輪回的散仙都看透過,可不知為什麽,就是……就是看不透大人啊!”玉童幾乎已在號啕大哭了。
他哼了壹聲,手壹張,自掌心中飛出壹團湛藍冰焰,包住玉童的頭顱灼燒起來。這冰焰實有無窮妙用,玉童只覺無數冰息湧入頭顱,頃刻間就醫好了雙眼。玉童實有些不敢相信,這就是曾將平等王駕前黑龍燒成飛灰的冰焰。再向這冰焰仔細看了壹會,玉童猛然換上壹臉諂笑,拍馬道:“大人竟能禦使九幽熐炎!看來小的真是跟對了主人!”
他哦了壹聲,淡道:“關於這九幽熐炎,妳都知道些什麽?從實招來吧。”
聽到他語氣有些緩和,險險撿回壹條小命的玉童不敢耽擱,忙道:“地府廣大無倫,我等現在所處這壹界不過是最上壹界,也是距離人間界最近的壹界。地府之下另有廣闊世界,據傳比這壹界還要大上無數倍,那壹界即是黃泉。而黃泉還不是盡頭,其下還更有壹個玄妙莫測世界,名為九幽。這九幽熐炎,傳說中即是來自黃泉之下,擁有無可想象的大威力。大人竟然能夠駕馭得了這魔……不,神焰!哪管他什麽四方守護,十殿閻王,就是加壹起也不是大人對手啊!”
玉童別的話也就罷了,最後那壹句他是決計不信的。不過這玉童能夠看出九幽熐炎的來歷,的確有些本事。
他沈吟片刻,方道:“既然妳看不出我的未來,那就看看我的過去吧。”
玉童應了聲是,雙眼中紫光重新燃起,越來越亮,最後將方圓數丈之地都染上了壹層淡淡紫色。這紫色如有形質,如遠望,可見就如壹個半圓的光罩,將玉童和他都罩於其中。玉童雙眼中的紫色濃得如欲滴下時,在他面前的空間壹陣波動,竟現出壹幅畫卷來,與他識海中載沈載浮的畫卷有七分類似。
壹幅幅畫卷此消彼現,記載的都是紀若塵的往昔過去,其中大半與他識海中畫卷壹樣,另有小半他也未曾見過,不知是本來識海中沒有,還是恰好是他沒有看過的部分。這些畫卷同樣支離破碎,並且次序混亂。看來這玉童本領,也不如他自吹的那樣厲害。
壹幅畫卷悄然自他面前閃過,即將逝去時,他猛然站起,喝道:“停!”
玉童小臉立時漲得通紅,雙眼凸出,布滿了血絲,大滴汗珠順著面頰流下,但那幅畫卷終於慢慢穩定清晰,不再跳動。看來穩住壹幅畫卷所花的氣力,要遠遠多於將壹幅幅畫卷換來換去。
畫卷中繪著壹座絕峰,面朝大海,背依群山,陡峭絕險,恰如破天壹劍。層層雲霧自峰腰飄過,將遠方群山掩映得如若潑墨山水。前方大海蒼茫無邊,海天極盡處渾然壹體,不然何處是海,何處為天。
這壹座孤傲高絕的險峰,不知為何中間多了壹條縫隙,似被壹劍居中斬開。
看到這裏,畫卷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原來玉童已有些支持不住。他當下壹聲斷喝:“把這畫給我定住!”
玉童面色慘淡,只得咬緊牙關,雙瞳中紫光閃耀不休,兩道鮮血又自鼻中滑下。
他身影忽然變得模糊,瞬間變回若有若無的壹團影霧,然後化作壹縷輕煙,竟然沖入畫中!
當現身絕峰之巔時,他終於確定那畫卷並非虛幻,而是成了連通陰司與人間的壹扇窗戶。只是這窗有些小,如非他是無形無質之軀,根本穿不過這扇窗戶。
他緩緩轉身,湛藍雙瞳之中,映出壹個安寧仰臥的身影。
他竟然有些顫抖,片刻,方有勇氣走過去,立在了紀若塵的身邊。
紀若塵雙手交叉置於身前,頭枕孤峰,面向蒼天,前臨東海,後倚層巒,臥得安詳寧定。
錯非那柄穿胸而過的古劍,實會讓人以為紀若塵只是在此風景絕佳的孤峰小憩。
他俯下身,伸出手,想將那寧定望著蒼穹深處的雙眼合上,但那幾寸距離,無論如何,就是落不下去!
“妳……妳這家夥……”他終收回手,緊握成拳,卻止不住雙拳的顫抖。
他忽然探手壹抓,自紀若塵胸口處提出壹只青色光鼎,掉頭大步向畫卷走去,絕不回頭!
畫卷另壹端,玉童惶急叫道:“大人!萬萬不可帶那東西過來!那……那可是觸犯天條的大罪啊!”
他早已穿過畫卷,只聽得壹聲暴喝從畫卷那端傳來:“給我閉嘴!在這裏老子就是天,老子就是地,老子的話就是天條!!”
刷的壹聲,畫卷收攏,消失。
紀若塵是微笑著睡去的,笑得如此安寧,如此輕松。那既是解脫,又是成全。
夕陽忽從海中躍出,染紅了半天雲霞。夕照之下,古劍拉出長長殘影,靜靜投在孤峰之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