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三 仰天猶恨雨無鋒

　　那壹道冰寒的目光穿越重重黃泉穢氣，橫過洛水，落在了紀若塵身上。這道目光如鎖，如扣，牢牢地鎖住了紀若塵的魂魄，令他片刻不得脫身。
　　紀若塵也清楚看到他的劍眉星目，素淡長衫，以及夜風中飛揚的長發，還有那壹抹浮上來的微笑。
　　剎那之間，紀若塵只覺得眼前微微壹花，在那沿著洛水悠然步來的人兩旁，又出現了兩個身影。壹個是他在洛府中所見、自滔滔紫雷中立起的少年，而另壹個，則是關外龍門客棧中面對著莽莽風沙、萬裏荒壁卻能泰然處之的肥羊。壹左壹右兩個身影同時轉過身來，向著紀若塵微微壹笑。
　　風是靜的，穢氣凝固，洛水則在剛剛壹刻有了些微波動，彈起了數尾死魚。這些死魚也維持著躍空姿態，凝停在那裏。
　　而沿洛水行來的那人卻依然在緩步向前，左右兩個不同的身影都向中央聚攏，與他合而為壹。三人雖然裝束不壹，面容卻頗為相似，臉上的微笑更是壹模壹樣！
　　幾條死魚重重地落回到洛水之中。那人左右兩邊的幻影均已消失，他只是淡淡笑著，望著紀若塵，信步行來。
　　吟風知道自己在微笑。
　　自下得青城以來，他壹直依本性而行，落完這壹步，自然就會知道下壹步在哪裏。他知道只要這樣走下去，時辰壹到，自然就會見得到自己要見、要殺的人。吟風也知此舉甚是荒誕玄妙，但他從未想過是否真能見得到該見該殺之人，縱是想了，也是想不明白為何會如此。他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費心神。大道冥冥，任妳有通天神威，也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誰又敢說真的能夠盡窺天機？
　　他又何必多想？
　　所以吟風壹路行來，不疾不徐，但也耗費了許多時光，方才到得洛水之畔。
　　從遙遙望見紀若塵的第壹眼起，吟風就已知道自己不虛此行。
　　凝望著吟風的微笑，紀若塵只覺得寒意已浸透全身。他想要轉身避開吟風的目光，卻分毫動彈不得。吟風的目光如千絲萬線，早已透過紀若塵的雙眼，悄然滲透到了他的四肢百骸，束縛住了他的壹切行動。
　　紀若塵又從吟風的目光感覺到了壹點冰寒，那是，殺機！
　　夜空中突然劃過壹道閃電！
　　緊接著以十以百計的霹靂接二連三地響起，前後相接，猶如壹聲春雷，聽上去又似是壹頭前所未見兇獸的咆哮！
　　電閃雷鳴聲中，整個洛陽忽然顫動了壹下！這壹下顫動突如其來，人人都是猝不及防。不過龍象白虎天君等都是反應極快，略壹調整，即穩穩地立在了地上。然而西方襲來的數十幽騎鬼馬卻沒有這等反應力，它們紛紛人立而起，互相沖撞，摔作了壹團。
　　吟風那不疾不徐的步法卻未受分毫影響。
　　大地余震未歇，洛水中忽然湧起壹道巨浪，升騰足有十余丈高！這道巨浪極是古怪，浪峰渾圓而內斂，無數死魚緊粘其上，沒有壹條散亂出來。這渾圓巨浪實蘊有無法形容的大力，壹起壹伏間，洛河兩側岸邊無數條石都被拍得粉碎。
　　滔滔洛河之水，似已變得極為粘稠厚重，如此方能湧出如此沈郁而又威勢如山的壹道巨浪。
　　在旁人看來，這壹道十余丈高的巨浪無疑乃是巨變將生之兆，主大兇。然而這道巨浪另有玄異之處，它竟能隔斷吟風那穿透壹切的目光！
　　紀若塵全身壹顫，終於恢復了行動能力。若是換了尋常人，此刻死裏逃生，多半是立刻掉頭逃跑，就是有些勇氣的，也會想些對策出來。
　　然而紀若塵怔怔地看著翻湧不休的洛水濁浪，動也不動壹下。他知道，在那看不到的洛水對岸，那命中的煞星正踏著不變的步伐，壹步壹步走近！從始至終，吟風的速度就不曾變過。若是此刻掉頭向西，或許可以暫時拉開些與他的距離。
　　紀若塵緩緩轉身，望向了西方。
　　宛若有了生命壹般的洛水曲折蜿蜒，消失在目力所能及的盡處。
　　若是現在西行的話，的確可以暫時躲開吟風。不知為什麽，紀若塵知道吟風的速度不可能加快，至少在追上他之前是如此。可是……紀若塵看著西面那數十騎已重整旗鼓的幽騎，輕輕地嘆了壹口氣。
　　且不說西向出城的路程要比東行遠上數倍，從氣運上看，此時西向乃是逆運而行，兇險又何止倍增？
　　龍象白虎二天君見紀若塵回身，悄悄互望壹眼，龍象天君踏上壹步，慷慨激昂地道：“幽騎速度極快，我們是逃不過它們的。我們兄弟拼了兩條老命，就在此斷後，誓不讓壹騎越此地壹步！紀少仙速帶兩位小姐出城吧！”
　　紀若塵微有動容，他倒未曾想到二位天君會有這等舉動。幽騎速度極快，戰力自不必說，二位天君留此斷後，壹旦被圍，實是有性命之憂。但若不攔阻幽騎，那麽青衣可絕沒有躲閃過幽騎射弓的可能。
　　還未等紀若塵說話，二天君即奮起神威，各擎法寶，迎頭向幽騎沖去，壹時間吼聲如雷，寶光沖天，已是惡狠狠地戰成了壹團！
　　只是在茫茫穢氣中，二天君正在用七聖山秘法交談。
　　“天上躲著的那些道德宗的人已經不見了。”
　　“太好了！反正妳我義舉也讓他們看到了，不然的話還得跟著他們殺出洛陽。這恐怕是件兇多吉少的事。”
　　“嗯，滅了這些幽騎後，咱兄弟就先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過這場大劫再說……”
　　紀若塵望著立在面前的青衣和殷殷，輕輕地嘆了壹口氣。
　　此時他背後也傳來了鏗鏘之聲，壹個又壹個身著重甲，持重盾，舉巨斧的士兵從穢氣湧出。這些黃泉甲卒雖然戰力不及幽騎，但也已達到由虛轉實的地步，與純是虛質的穢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而且他們數量實在太多，壹眼望去，黑壓壓的不計其數。
　　成群結隊的甲卒沿著洛水，從東而西，浩浩蕩蕩地殺來，那壹聲聲沙啞的吶喊，已可震天！
　　然而紀若塵完全沒把萬千甲卒放在心上，他的心中，只有吟風的身影。紀若塵不用回頭，也清晰地知道吟風的壹舉壹動，甚至於比眼見還要清晰。
　　從知道謫仙之事的那壹刻起，紀若塵就壹直在拼命地掩飾著真相。他壹直在害怕著這壹天的到來，雖然，在他的心底隱約有個聲音，不斷地提醒著他這壹天不可避免。
　　紀若塵看看青衣，又看看殷殷，平靜地道：“壹會妳們要看清我走過的路，順著走就是了。”
　　張殷殷和青衣都有些疑惑，不知他為何要這麽說。紀若塵沒有解釋，就轉過身去。
　　只是，轉到壹半時，他終是忍不住，又回過身來，輕輕地拍了拍青衣的小臉，嘆壹口氣，然後再旋風般轉身，迎上了洶湧如潮的甲卒。
　　青衣愕然捧著被紀若塵撫過的臉，纖手在微微顫抖。她隱約感覺到了什麽，可是卻並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
　　“已經五年了嗎？……這壹天，終還是躲不過去啊！”
　　紀若塵默默想著，緩緩提起桃木棍，左手壹張，手心中現出兩顆破魔瓔珞，在桃木棍兩端各嵌了壹顆。
　　破魔瓔珞壹離紀若塵手心，即刻大放光華，將方圓三尺的黃泉穢氣都逼得向後退去。只是這兩顆破魔瓔珞實無異於暗夜中兩盞明燈，剎那間，不知有多少甲卒停步轉頭，壹雙雙暗紅色的血眼，盯住了紀若塵！
　　紀若塵渾然不覺自己已成眾矢之的，此刻他的心中，有的只是山上那壹日，顧清持著他手殷殷叮囑時的情景。
　　茫然間，紀若塵將桃木棍交於左手，右手五指張開，置於口邊，將五根手指壹壹咬破，又以食中二指緩緩自面上劃過。
　　於是他豐神俊朗的臉上，橫過了兩道殷紅血痕。
　　張殷殷呆呆地看著紀若塵，突然尖叫了壹聲，道：“兇星入命大法！紀若塵！妳想幹什麽？”
　　她有些淒厲的叫聲響徹夜空，然而紀若塵已聽不見了。他以鮮血淋漓的右手倒拖桃木棍，彎身，擡頭，盯住了已沖至數丈之外的甲卒，嘴角浮起壹絲奇異的笑意，帶得面上兩道未幹的血痕也有些扭曲。
　　破魔瓔珞驟然大放光華，亮得幾乎耀眼欲盲！紀若塵身形壹閃，已迎頭沖入甲卒陣中！
　　入陣的那壹刻，紀若塵方才知道，原來自己心中也有兇厲果決的壹面。
　　這五年來，他其實壹直在等著這壹天。
　　那黑壓壓的甲卒陣中忽然響起壹聲清嘯，直沖天際，那壹道明黃光焰曲曲彎彎地前進，剎那間已沖陣數十丈，矯捷若龍！
　　張殷殷臉色已是雪白，她呆立壹刻，忽然大叫壹聲：“紀若塵！妳個瘋子！混蛋！無恥之徒！我還沒贏妳，妳居然就想自己壹個人跑去死？”
　　張殷殷衣裙下忽然湧出大團大團的寒氣，整個人徐徐飄起，然後逐漸加速，呼嘯著向甲卒群中沖去！
　　她雙手高舉過頂，羅袖半褪，露出了如雪似冰的雙臂。那如蘭瓣般的十指忽張忽合，不住地織出壹個個曼妙手勢。每壹個手勢完成，張殷殷身周就會現出壹柄由寒光凝成、長達二丈的巨大兵器，或劍，或斧，或是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異兵。巨兵壹成形，即會繞著張殷殷環飛壹周，然後帶著猛惡無比的威勢，壹柄接壹柄，飛旋著向面前的甲卒斬去！
　　青衣也自頭發中抽出了混沌鞭，踏著細碎步伐，宛如水面飄行，轉眼間已越過了張殷殷，當先壹鞭向甲卒擊去！
　　然而這些兇厲甲卒似是呆了壹般，僵立於地，對於襲來的寒刃與混沌鞭視而不見。
　　壹聲轟鳴！甲卒陣中湧起大團大團的沙塵灰土，漫天飛揚。張殷殷與青衣這才發現，面前這些甲卒早已失了光澤，變成了壹尊尊土偶木人，此刻再被她們合力壹擊，早碎成了無數土塊木屑。而紀若塵早已去得遠了。
　　不知是否是冥冥中自有定數，當洛水巨浪終於消退的壹刻，紀若塵與吟風剛好是擦肩而過。只不過壹個在北岸，壹個在南岸。
　　兩人同時轉頭，目光終又在這壹瞬間又接在了壹起！
　　誰又能分得清，這壹刻無窮無盡的電光雷火，究竟是降自蒼穹，還是生自於兩人心中？
　　吟風負手，立定，望定了紀若塵，雙唇壹開，輕輕吐出壹字。
　　“破！”
　　在洛水上方那濃得幾乎令人窒息的黃泉穢氣中，吟風這壹字終現了痕跡，只看壹道淡淡白氣頃刻間橫過滔滔洛水，擊向了紀若塵眉心！
　　就在白氣及體的瞬間，紀若塵周身忽然氣息盡消，有如失了所了力氣壹般，直直地倒了下去，剛好讓過了那壹道白氣！
　　紀若塵軀體剛壹著地，又輕飄飄地彈了起來，仍然沒有半分人間氣息，周圍的甲卒茫然四顧，卻完全看不到近在咫尺的紀若塵，又亂成了壹團。紀若塵身體尚未完全立起，右手已向吟風壹指，壹滴鮮血同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越過洛水，擊在了吟風身周三尺處壹道無形的屏障上，炸成了壹團小小血霧。
　　吟風周圍無數簇擁著的穢魔全都咆哮起來，互相擠壓融合，轉眼間十余個身高丈二、手提巨錘的妖甲已出現在吟風周圍。呼呼風聲中，壹柄柄的巨錘先後向吟風砸去。在吟風身周三尺處，巨錘未遇分毫阻礙，顯然那道無形屏障已為紀若塵血術消去。
　　轟隆壹聲，洛陽再次劇震！洛水中巨浪重現，將紀若塵與吟風分隔兩岸。
　　紀若塵壹提桃木棍，繼續在似是永無邊際的甲卒中穿行，壹路向東殺去。
　　吟風則徐徐轉身。他對身周砸來的巨錘視若無睹，只是道了聲：“風行。”
　　風行二字余音未落，吟風身周即響起聲聲尖細的嘯叫，數十個淡青色風輪悄然現身，在無法辨識的高速在吟風周圍來回旋飛，轉眼間即將十余個妖甲連同它們手中的巨錘壹起切成了數以百計的小塊。
　　吟風轉過身，與紀若塵隔岸並行，壹同向東而去。盡管穢霧深處還不知有多少妖甲正在成形，他卻全然不放在心上。
　　短短時光，洛陽已震了三次，洛水三起三伏，紀若塵與吟風也交手三回。
　　前兩次吟風的破字都被紀若塵閃了過去，但紀若塵已無余力用鮮血反擊。第三次，紀若塵終躲不過去了，只得右掌迎向來襲之氣，壹掌拍了過去。出乎他意料之外，解離訣竟然能盡消來襲之氣！只是這壹個破字雖被消了，紀若塵卻也當不起洶湧而至的靈氣殺機，當場噴出壹口鮮血。
　　低垂的夜幕上，不知何時已多了壹抹血色。
　　嗵的壹聲，桃木棍重重地落在地上！
　　此刻桃木棍兩端的破魔瓔珞早已不知掉落在哪裏，上面貼著的咒符也都變成了破爛紙條，棍身上布滿了龜裂，上面還有著壹個個血手印，實是說不出的破爛不堪。
　　壹滴滴鮮血滴落，落在了木棍周圍的泥土裏。
　　紀若塵面泛潮紅，搖搖欲墜，全仗以桃木棍支撐著身體，才勉強立著沒有倒下去。
　　他咳了數聲，方艱難擡頭向前望去。前方空蕩蕩的壹片，隱隱可以看到洛陽東墻，原來他已破陣而出。
　　紀若塵再回首壹望，身後木然立著無數甲卒，其實壹道百丈通道已經自甲卒陣中生成。遠方塵土飛揚，寶光四溢，張殷殷與青衣全力趕來，卻反而離紀若塵更加遠了。
　　紀若塵遙望洛陽東墻，笑了壹笑。不管怎麽說，他終於殺到了這裏，在萬千魔物中生生辟出了壹條通路。
　　又是轟然壹聲，洛水又平復下去。
　　紀若塵苦笑壹下，轉頭望去。吟風正立在南岸同樣位置，寧定地望著他。與實已是奄奄壹息的紀若塵不同，吟風長衫依舊片塵不染，飄飄如仙。在他的身後散落著無以計數的妖甲碎塊，清晰地標出了他前行之路。
　　紀若塵此時心中已無悲無喜，勉強站直了身體，橫執木棍，與吟風隔水相望，雖然他知道自己絕無可能再接下這最後壹擊。
　　吟風依舊微笑著，雙唇慢慢張開，吐出了壹縷淡淡白氣。
　　忽然，就有了壹陣柔風。
　　風自後而來，拂起了吟風的長發，將其輕柔地送向身前。只是有數十根發絲承受不住風的輕柔，悄然斷裂，飄向了洛水之中。
　　緊接著啪啪兩聲，吟風雙肩衣服突然炸成數十片碎布，漫空紛飛，有如蝴蝶。
　　吟風面色剎那間蒼白如紙，旋又恢復如常，但被這樣壹滯，那壹個已吐了壹半的“殺”字，終被消弭於半途。
　　吟風回首望去。
　　茫茫夜幕中，顧清正禦劍飛來，衣袂飛揚，恰若天外飛仙！
　　而她劍鋒所向，正是吟風眉心！
　　※※※
　　這尚是紀若塵第壹次看到顧清如此運劍。
　　離吟風尚有十丈時，顧清身形驟然下沈，雙足已踏上了地面。她這壹下動作其快如電，更是全無先兆可言，恰恰好好避過了吟風的壹個定字。
　　顧清櫻唇微開，雪白貝齒間咬著自己的壹縷青絲，雙手橫持古劍，緊盯著徐徐低頭的吟風。
　　這壹個剎那，她寧定，不動如山。
　　就在吟風視線將將要落在她身上的瞬間，顧清雙足壹點地，倏忽間已自吟風身側掠過，古劍橫斬過吟風腰間！
　　吟風身影壹陣模糊，悄然間橫跨壹步，堪堪讓過了這絕殺的壹劍。顧清驟然在吟風身後三尺處定住，尚未回首，古劍已自下而上，斜斬而回！吟風再次向前跨步，人在空中就已開始轉身，落地時已是面向著顧清的方向。然而顧清早已繞到他右側，雙手持劍，當頭劈下！
　　霎時間，顧清雙手運劍，如使巨斧大戟，劈、砍、斬、挑，招招狠厲絕兇，劍劍重逾泰山，幾乎是貼著吟風埋身纏鬥。她手中古劍熠熠生輝，拖弋出壹道淡青色光尾，久久不散。遙遙望去，恰似在夜空中織出無數條青色錦帶。
　　顧清壹身真元實已發揮到了淋漓盡致處，行動之速早已非尋常修道之人能夠辨清。
　　吟風則雙足不離三尺方圓之地，或前後，或橫移，均在間不容發中避過顧清古劍斬擊，看上去有驚無險，實是行有余力。但他轉來轉去，目光卻始終鎖不到顧清的身影，唇間含著不知是何法訣，就是發不出去。
　　雙方此番相鬥，實是兇極險極。吟風固然壹個疏忽就會被顧清壹劍中分，顧清若行動規律被吟風捕到，如此距離下，多半也當不起吟風片言只語之威。
　　這壹番激鬥雖只是頃刻間事，但吟風與顧清均已盡了全力，早不知在生死邊緣徘徊了多少回。
　　紀若塵隔河遙望，雖然看得不是十分真切，但他僅憑靈覺，已基本可以得知那邊的戰況。他心中壹急，忽然重重嗆咳起來，鼻中口間濺出縷縷鮮血。好不容易嗆咳壹定，紀若塵用盡全身力氣方撐直了身體，右手緩緩提起，輕輕壹抖，食中二指剛剛粘合的傷口再壹次破開，湧出數滴亮得異乎尋常的鮮血。
　　紀若塵以右手覆面，再壹次橫過，於是那張英俊的面容上，又多了兩道艷紅的血痕。
　　“混蛋！快停手！妳想我跟妳壹起死嗎？！”遙遙傳來了壹聲淒厲的叫喊。
　　紀若塵的手微微壹顫，依然將這兩道血線畫完。只是那本應是筆直的兩道艷紅血線，中間突然多了壹道曲折。
　　血線壹成，紀若塵雙瞳中登時漫上壹層血氣，整個人也不復搖搖欲墜的樣子，而是慢慢挺直了身軀，周身漫出了淡淡的血腥氣。他以右手尾指在左手掌心中劃了個十字，然後提起桃木棍，以左手壹拂，鮮血瞬間已將整支木棍染紅！這些血凝而不散，卻又不肯完全凝固，只是依附在木棍表面，緩緩流動著。
　　此際南岸突然爆起壹團強光，隨後又有壹聲雷鳴隱隱傳來！顧清古劍本是如電直擊，誰知突然橫移二寸，劍鋒過處，立在吟風右臉上開了壹道深可見骨的三寸傷口！吟風向左側壹讓，避過了斷頭之禍，但顧清此劍余威未消，劍鋒上青氣尚在他傷口上粘連不去，不住消蝕血肉，冒出縷縷青煙，嗤嗤有聲。
　　然而顧清如此強行運劍，身形不免滯了壹下，吟風似是完全不知臉上還有壹個恐怖的傷口，只是端端正正地看著顧清，雙眼壹亮，喝了壹聲：“破！”
　　顧清聽得破字後，臉色驟然蒼白，身形登時在空中壹凝，然後素衫後背破了壹個茶杯大小的洞，衣衫破片紛飛若蝶，壹道淡淡白氣已透體而出！
　　她全身猛地壹震，自空中徐徐下墜，古劍也失了光澤，緩緩垂落指地。
　　紀若塵遙見這壹幕，再不遲疑，倒提桃木棍，壹躍十丈，若壹道輕煙般，竟然跳入了洛水！他足尖在壹條死魚身上壹點，身形又似被壹根無形絲線牽著，飄飄蕩蕩地向前沖飛而去。他足下力道如山，剛剛那壹踏，落足處周圍忽然起了壹道漣漪，瞬間蔓延出十丈方圓。漣漪所過之處，死魚紛紛爆裂，噴出壹道道濃黃色的漿汁。
　　紀若塵剛前飛數丈，忽聽得壹聲轟鳴，眼前頓時失了顧清與吟風的蹤影，壹眼望去，只有無數死魚堆成了壹堵墻壁，橫亙在他面前！
　　紀若塵大吃壹驚，只是此時沖勢已成，斷然止不住去勢。而那堵高達數十丈的魚墻甫壹形成，即排山倒海般向他撞來！
　　紀若塵壹聲悶哼，整個人已重重地撞在魚墻上！這些平素裏本應是十分柔軟的死魚此刻卻變得堅硬如鋼，紀若塵合身撞上，竟發出錚的壹聲金鳴。剛與這些死魚壹觸，壹道黃泉穢氣即沖入紀若塵體內，橫沖直撞。他只覺得五內如攪，耳中壹片轟鳴，身不由己地倒飛而出，飄蕩著摔回了洛水北岸。
　　在空中時，紀若塵勉強睜眼，此時方才看見洛水中又生成壹道數十丈高的巨浪，再次將南北兩岸分開。他只覺得周身輕飄飄的沒有壹點力氣，如欲乘風飛去壹般，然而心內的焦急如火，卻並未因重傷神馳而稍減半分。
　　紀若塵下墜之勢突然壹停，壹雙柔軟的手臂已接住了他。
　　“若塵！妳怎麽了，醒醒！”
　　紀若塵隱約聽到有壹個聲音在不停地呼喚著他，然而他越是仔細聽，這個聲音就越是飄渺無憑，最後，壹片溫暖的黑暗占據了他全部的意識。
　　洛水南岸，吟風凝望著正如壹片落葉般無助飄落的顧清，心緒從未有壹刻如眼前的紛亂。那壹個殺字沈下去又浮上來，到了口邊又消失無蹤，如是反反復復，就是吐不出口。眼見得顧清足尖即將觸地，吟風忽然莫名其妙地嘆了壹口氣，臉上兩行微溫。他知道淚又流下，只是不明白自己何以嘆息。
　　“定。”
　　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吟風方才吐出了這壹字。
　　只是這個定字剛剛自唇間沖出，本已是奄奄壹息的顧清忽然張開了雙眼，那壹雙星眸清澈如水，哪有半分神亂氣微的模樣？吟風剛吃了壹驚，兩人中間突又亮起壹道電光，原來顧清古劍已在電光石火間向吟風唇間刺來！
　　惡戰再起！
　　這壹次主客之勢易位，顧清壹掃方才頹勢，劍劍進擊，招招致命，全然不顧自身防守，顯是要以己身重傷為代價，壹舉斃吟風於劍下！
　　吟風已有些左支右絀，雖尚能支持得住，但已無力念出壹字法訣，不知何時就會被顧清壹劍穿心。
　　距離洛水百丈之外的壹座酒樓樓頂上，升起了壹個若有若無的身影，壹身道袍，兩道長眉，正是青墟宮虛罔。他雙眼微開，只向著洛水遙遙壹望，即道：“我近不得洛水。妳們去將吟風接應回來，至於那顧清，若她退去也就罷了，若是仍要襲殺吟風，那麽即刻除去就好。”
　　虛罔身後壹字排開了七名道士。為首壹人聽得虛罔號令不由得壹怔，問道：“長老，顧清可是雲中居中人，深得幾位元老喜愛。我們若是殺了她，豈不是要與雲中居結仇？”
　　虛罔壹雙半開不開的眼只是盯著洛水方向。在這個距離上，青墟其他弟子再怎麽運足目力，也只能看到壹片茫茫黑霧穢氣。
　　虛罔徐徐道：“就算與雲中居為敵，也好過吟風出事。何況那顧清天資實是驚才絕艷，早日除去了，也非是壞事。”
　　那無極殿道人點了點頭，壹揮手，帶著六位師弟馭動法劍，騰空而起，就前後排成壹線，向洛水沖去。
　　就在此時，天地間忽然亮了壹亮，壹道亮至無法直視的劍光驟然自空而降，剎那間就自為首的無極殿道士頭頂沒入，身下穿出，再沒入地面。
　　那無極殿道士哼都哼不出壹聲，壹頭向下栽落，所駕馭的仙劍也變成了凡鐵，壹同落向地面。眼見這個道士被劍光穿身，顯是不活的了，可是奇怪的是他身上居然沒有半點傷痕，道袍也沒有壹絲破損之處。
　　變故驟生，其余六名道士大吃壹驚，壹時間紛紛閃避，亂成了壹團。他們均是出自青墟宮無極殿，平素裏早練得心誌如鋼，逢亂不驚不過是入門功夫而已。真正令他們如此驚慌的，是那壹道劍光中所蘊含的沛不可擋的真元！
　　劍光漸漸隱去，壹名中年道人當空緩緩降下。他仙風道骨，手中古劍光澤流動，色彩斑駁不壹，正是古劍列缺。
　　虛罔雙眼終於盡睜，沈聲道：“原來是道德宗玉虛真人仙駕光臨。只是未知玉虛真人何故毀我青墟弟子性命？”
　　玉虛淡然道：“傷妳幾名弟子不過就是與青墟宮為敵，總好過了顧清出事。咱們閑話休提，虛罔，妳若是就此退出洛陽，也就罷了。若不想走，也由得妳。只是我們十三年前鬥成平手，且看看這壹回相爭，究竟是誰勝誰負。”
　　虛罔兩道長眉緩緩飄起，人也漸漸向上飛去，淡淡地道：“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妳道德宗當年恃強搶人，也就罷了，此刻為了這壹幅神州氣運圖又如此枉造殺孽，就不怕報應不爽嗎？既然玉虛真人如此有興趣，那麽我卻之不恭，就當是繼續壹下十三年前的那場比劍好了。”
　　※※※
　　虛罔慢吞吞地抽出背後古劍，緩緩升高，與玉虛真人相對而立。同大袖飄飄、意態若仙的玉虛真人相比，面容清臒，道袍灰舊的虛罔就似是從某個山野小觀出來的野道士。
　　玉虛將列缺古劍提起，豎於眉心，雙眼慢慢張開，瞳孔已徹底化成紫金色，似有隱約的火焰流動。
　　玉虛真人淡淡地道：“十三年前妳我鬥成平手，十三年後，除卻紫微真人外，我已是本宗仙劍第壹，妳還是我的對手嗎？”
　　虛罔冷笑道：“是不是對手，不鬥過怎麽知道？”
　　說罷，虛罔又向余下六名無極殿弟子喝道：“還不快去接應吟風！這裏自然有我擋著！”
　　“擋？妳擋得住嗎？”玉虛冷哼壹聲，又道：“莫怪我沒有提醒妳，青墟再強，擋得住我道德宗與雲中居聯手嗎？念在我們同為正道的份上，只要妳現下帶了吟風退出洛陽，貧道自不會攔阻。”
　　虛罔毫無表情地道：“退出洛陽，那是絕無可能。”
　　玉虛不再多言，古劍列缺壹提，人劍合壹，向虛罔當頭斬下。虛罔忽如失了重量壹般，若壹片絮紙隨風而動，向後飄了壹丈有余，讓開了玉虛的壹劍，隨後迅疾上前，手中仙劍壹揮，反向玉虛劍上擊去。玉虛列缺古劍回收，不願意與虛罔手中仙劍相觸。
　　虛罔手中仙劍暗而無光，然而揮動時鏗鏘有聲，此也是世上有數的神器，其名破兵，鋒銳之極，尋常法器觸之即傷。玉虛手中古劍列缺雖名聲猶過破兵，但也不願與之硬碰。
　　兩人皆是方今正道頂尖人物，這壹番動上手，卻還未如次壹等修道之士的拼鬥來得兇厲火爆。兩個老道動作遲緩呆滯，妳刺壹劍，我還壹擊，全無半分靈動仙氣可言。若非玉虛虛罔皆是浮空而鬥，真會讓人疑為兩個村野老人在鬥毆打架。
　　唯壹還可觀之處就是玉虛真人的列缺劍忽明忽暗，每壹次劃過，就會在空中留下壹道黃褐斑駁的光跡，遙遙望去，就如在夜空中留下了壹道傷痕壹樣。兩人鬥不多時，玉虛真人已在空中留下多道劍痕，這些劍痕縱橫交織，久久不散。暗黑的夜空似是張起壹面大大的光網。虛罔神色越來越凝重，小心翼翼地避過所有的劍痕，壹點點向遠離洛水的方向退去。
　　玉虛虛罔動手沒有多久，夜天中忽然裂現壹塊火雲，火雲不大，其光也暗，卻讓人不敢直視。視之，只會立覺雙目如被火炙，疼痛難止。突地壹聲霹靂，雲中猛然落下壹道紅電，向下方正鬥個不休的兩位真人劈去！兩位真人都凝神接戰，對此道紅電視而不見。紅電落到二人三丈處，即遇上壹道看不見的屏障，不得不四散溢開，勾勒出了壹個無形巨球的輪廓。
　　無極殿六名道士呆呆地立在地上，仰望著空中兩位真人的決戰，渾然已忘了身外世界。壹名年紀輕些的道士看著看著，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四下壹望，這才駭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浮於半空，且還在向著激戰中的兩位真人接近。而這戰圈三十丈方圓內，碎石瓦塊紛紛浮上空中。
　　有壹只麻雀拼命地扇著翅膀，似想要逃離這片魔域，可是卻已分不清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亂飛壹氣，卻只是在原地繞圈。
　　那年輕道士心下大駭，連忙運起真元，直聚到八成力時，才止了身軀的上浮，緩緩落地。還未等他擦壹把額頭冷汗，就聽為首那道人叫道：“王師弟，運五蘊藏真訣！我們去接應吟風！”
　　年輕道人忙依言運訣，身上外溢的真元氣息漸漸收斂，隨著五位同門向洛水沖去。
　　洛水之畔，黑霧正濃。濃霧中偶有血光乍現。
　　顧清驟然現身，雙手持劍，斜指蒼穹。她臉色已現蒼白，唯雙唇殷紅如血，紅唇貝齒中咬著壹縷青絲，更顯淒艷與決絕。
　　瞬時，吟風也出現在她身後。他臉側的傷口依舊在流著血，眼中依舊在流著淚。洛水猶未波動，他已轉過身來，凝望著顧清的背影，忽然道：“為什麽我們非要鬥得不死不休？”
　　顧清淡淡地道：“為什麽妳要殺他？”
　　吟風默然片刻，終道：“我此行下山，要見壹些人，也要殺壹些人。妳是我要見的，他是我要殺的，天道如此。”
　　顧清輕輕壹笑，道：“天道嗎？如今之局，妳或是兩個都見，或是皆殺，又或者是我殺了妳。無論哪種結局，妳的天道又在哪裏？”
　　吟風劍眉微皺，以手撫心，唯有如此，方能壓得下心中那壹陣忽如其來的劇痛。他搖了搖頭，終道：“我不殺妳，既然我們已經見過，妳走吧。”
　　說罷，他轉身向洛水行去，行到岸邊時，望著那數十丈高，起伏不定的渾圓巨浪，終有了壹絲猶豫。
　　此時他背心處忽然感應到壹點針刺般的痛！吟風猛然回頭，見顧清長發飛揚，人劍合壹，再壹次如飛攻來！
　　望著她那雙淡淡定定的眼睛，他忽已明白，今夜，除非是她倒下，否則他將離不得洛水南岸壹步。
　　顧清人未至，劍氣先到，激得吟風鬢發飛揚。然而吟風只是立在原地，紋絲不動，素來清明的眼中第壹次現了茫然。
　　顧清離吟風尚有三丈，忽聽得夜風尖嘯不斷，六道劍光分從不同方位擊來！她顧不得進擊吟風，古劍回運壹周，已盡數擋開了來襲的六劍。
　　吟風目光定定望著她修長白皙的玉頸，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未有任何動作。顧清古劍光華驟放，接連揮出數十記光劍，逼得來襲的無極殿六道士紛紛後退，這才望向了吟風。
　　適才她逼退無極殿六道士時故意露了壹個破綻，吟風完全可以借這個破綻將她壹擊而殺，然而她的反擊也足以打散吟風三魂七魄，送他輪回。如此兩敗俱傷之舉，也是無奈之策。無極殿六道士每壹個的道行都不比她低，以壹敵六，要勝也不易，她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但顧清沒想到吟風根本未有動手的意思，倒令她的計較落了個空。
　　那廂玉虛真人雖與虛罔激鬥不休，然則洛水兩岸之局，他可是壹點不落皆收在眼底。他雙眼微瞇，忽然冷冷地道：“虛罔，妳青墟既然想殺顧清，那貧道也就不客氣了。貧道雖救不得她，但今夜總要妳不能生離洛陽！”
　　虛罔微笑道：“死生天命，玉虛真人何以如此勘不破呢？”
　　玉虛不再多言，清吟壹聲，手中列缺古劍大放光華，轉眼間化成壹柄長丈半，寬三尺的巨劍，離手飛出，自行飛旋斬向虛罔！玉虛真人雙手虛空壹握，兩手中各多了壹柄明黃光華凝成的長劍，然後雙眉漸漸伸長，末端燃燒如火。
　　他微壹運勁，已出現在虛罔真人面前，手中雙劍交叉，向虛罔咽喉封去！
　　本不平靜的洛陽，由此再生壹聲霹靂！
　　壹名無極殿道士剛被顧清擊退，運好了真元，正要縱身再上，身形卻忽然定住。壹道淡淡的斧氣自他面前掠過，將他生生攔了下來。他立定腳步，向左手邊望去，見壹個絕色佳人正含笑踏步而來。她弱質風流，只是身作男子服色，手中提壹柄與己身絕不相稱的巨斧。剛剛那壹道淩厲狠辣的斧氣，正是由她所發。
　　這無極殿道士眉頭壹皺，轉身凝神接戰。此時他雖已看清來襲者實是男子，道行也不甚高。但壹則來人年紀輕輕，能有如此成就實是罕見，二則此乃洛水之畔，他雖道行遠高於對方，可哪敢用盡全力？且那人姿容實在太過出眾，看了著實令人心神動搖。
　　無極殿道士再向左右壹望，又見兩名同門分別被壹對年輕男女給牽制住了。這壹對男女俊雅風流，人品皆是當世罕見，且修為均是不俗。他見識頗廣，壹見之下已知是雲中居楚寒、石磯到了。
　　而在對面，兩名無極殿道士劍指長空，神情十分嚴肅，共同面對著壹名冷若冰霜的女子。她雙瞳透著奇異的藍色，眼角又有壹絲隱約的碧，為那清冷如冰的容顏平添壹絲詭麗。她虛立空中，身體兩側各自浮著四片甲葉，背後又浮空飄著壹片甲葉，若蓮瓣，又似是壹面奇麗的盾。這些甲葉均以藍為體，以金飾紋，其金若絲，其藍無底。
　　兩名無極殿道士互望壹眼，均不由自主地想起道德宗藏著的壹件仙甲。此甲名為“四方”，取“道者覆天載地，廓四方，拆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之意，然則素來此甲只聞其名，罕現其蹤。難道，她身上的這件異甲就是仙甲四方？
　　她碧藍雙瞳並未望向眼前的無極殿道士，只是盯在正與吟風及壹名無極殿道士纏鬥不休的顧清身上，瞳中光澤不住波動，十分奇異，似是在感嘆，在迷茫，又似是在沈醉。直至兩名無極殿道士分從左右攻來，她才分出兩片甲葉禦敵，壹雙藍瞳依然落在顧清身上。
　　能對這兩名道行遠高於己的敵手視若無睹，除了因為駕馭著妙用無窮的仙甲四方之外，還因為，她是姬冰仙。
　　既然顧清已在眼前，那麽世間壹切，於她都已失了顏色。
　　其實青墟無極殿道士人人道行有成，修為要遠高於面前這些年輕壹代的弟子。然而在這群魔狂舞的洛水之側，不壓制道行的話簡直就形同於引火上身。是以這場混戰壹發，無極殿群道其實並未占到多少便宜。
　　此刻在這洛水之畔，敢於傾盡全力壹戰的，唯有顧清與吟風。
　　顧清雙唇如點朱，紅得已如欲滴下血來，她道行雖只比無極殿道士高出壹線，然則每壹劍出，都是渾若天成，又狠極絕極，全然不留半分余地。那無極殿道士每壹進身，顧清隨意壹劍就已殺得他手忙腳亂，慌張遠遁，片刻之後方能重行殺回。而這段短短時間內，顧清已不知與吟風鬥過了多少劍！
　　那無極殿道士每壹次與顧清纏鬥，都幾乎是死裏逃生。因此，他每壹次殺回時，都會多壹分猶豫。當他又壹次險些被顧清斷了雙腿，駭然飛退、凝空喘息之時，忽然想到壹事，不由得冷汗淋漓！
　　無極殿乃是青墟宮盡年來傾力所建，殿中諸人專於修為精進，不事俗務，實是青墟宮欲與道德宗爭雄的壹招要棋。此刻無極殿已有六人在此，道德宗卻只出了幾名年輕壹代弟子作為牽制。
　　那麽，道德宗那號稱上清九十九的修士群，此刻又在哪裏？
　　還未等他想明白，忽見洛水北岸壹道佛光沖天而起，雖然相隔遙遠，又有洛水巨浪阻隔，但也可隱約聽見聲聲佛號。這無極殿道士心中寒意未退，驚意又起。
　　“難道素來與世無爭的南山寺也要趟這壹次的渾水嗎？這……這可如何是好？”他驚疑不定地想著。
　　北岸。
　　張殷殷呆坐於地，只曉得緊緊抱著紀若塵，渾然不覺身周甲卒早已散得幹凈，悄然間又多了三名僧人。直到左首壹名僧人壹頓錫杖，九枚金環叮當作響，她這才愕然望向三名僧人，渾然不覺所以。
　　此時中間壹名僧人宣了壹聲佛號，溫和地道：“貧僧真如，這兩位是真知，真見兩位師弟。我們已在此等候多時。”
　　張殷殷有些茫然地道：“妳們在等誰？等我們嗎？”
　　左首的真知壹聲斷喝，厲聲道：“妖女休要明知故問！妳雖出身道德宗，但身懷狐術，這可瞞不過貧僧法眼！妳懷中紀若塵殺孽極重，身後那女子又是壹只妖！如此種種，還當可以瞞過天下正道耳目嗎？妳道德宗平素裏沽名釣譽也就罷了，當此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之時，可容不得妳們胡來！”
　　若在平時，張殷殷必已大怒，然而此刻她恍如神遊太虛，只是低頭看著紀若塵，隨意應了壹聲“是嗎？”。
　　真如喝住了真知，又向張殷殷道：“張小姐，我等乃佛門中人，並無惡意。只是慧海師叔參禪有悟，得知紀若塵與青衣實與天下氣運有關，因此盼能與二位壹晤。還望小姐以天下百姓為重，勿令我等為難。至於小姐願與我等回去也好，自行離去也罷，貧僧不會為難。只是……盼小姐早棄狐術，重歸正道才是。”
　　張殷殷看看懷中的紀若塵，又看了看青衣，忽然將紀若塵放在地下，盈盈立起，淡淡地道：“我修的的確是天狐之術，因此也就通了些觀人之術。三位大師請若塵和青衣前去南山寺，真的只是為了壹晤嗎？”
　　真如喧了壹聲佛號，道：“絕無虛言！”
　　張殷殷向著三僧嫣然壹笑，剎那百媚橫生，柔柔地道：“出家人打誑語，可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真如面色微變，低聲喧了壹聲佛號。佛號剛喧到壹半，他忽然面上湧起壹陣潮紅，斷喝壹聲：“師弟們小心！”
　　真知面紅如血，也喝道：“妖女竟敢……竟敢……”他這壹句話，不知為何，斷斷續續的總是說不完全。而那真見修為還要差了壹層，只是張口結舌，呆呆地望著張殷殷，已魂不守舍。
　　南山寺首重修心，三僧均未想到張殷殷會突施天狐攝心之術。真知苦苦與張殷殷秘術相抗，道行已是有損。而真見則是禪心被破，動了欲念色心，幾十年修行實已毀於壹旦。
　　“阿彌陀佛！”
　　真如這壹聲佛號已帶了金石之音，張殷殷聞聽之下，立刻面色壹白，向後退了幾步，差點軟倒在地。
　　真如提起九環金杖，喝道：“小姐毀我師弟，且隨我回寺吧！道德宗勢力雖大，但敝寺也要討還壹個公道！”
　　他這幾句話壹字比壹字更響，實已運上了羅漢伏魔神通，張殷殷如遭錘擊，每聽得壹字，就會搖晃壹下。青衣道行低微，雙腿壹軟，已坐倒在地，臉白如紙，似是隨時都會暈去。
　　真知此刻終於消了張殷殷秘術，暴喝壹聲：“妖女還不束手就縛，大和尚可要以霹靂手段伏魔了！”
　　他壹提金杖，大步走上。張殷殷與青衣實已全無還手之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真知蒲扇般的大手抓來。
　　也不知是不是受剛剛張殷殷秘術影響之故，真知壹只大手，竟向張殷殷當胸抓來！
　　張殷殷又羞又怒，勉強運起真元，擡手去擋，其勢卻已不及。
　　真知大手離張殷殷雙峰僅有三寸時，卻驟然定住。他猛然向左方地面望去，只見本應是昏迷不醒的紀若塵雙目已開，正冷冷地看著他。
　　真知駭然地看著紀若塵身軀緩緩浮起，向他身後飄來。紀若塵尚在半途，伸手虛空壹抓，壹根暗紅色的木棍淩空而起，落入他的手中。
　　隨後真知視線中已不見了紀若塵的身影，隨著不知何處傳來了聲聲骨裂之音，他眼前壹黑，就此墜入了幽府酆都之中。
　　紀若塵借這壹擊之力，身如落葉，詭異之極地飄向了真如。
　　真如駭然之余，口誦真言，手中金杖壹震，周身佛光四溢，當頭向紀若塵擊來！
　　紀若塵不閃不避，左手迎向金杖壹拍，憑空將金杖化去，轉眼間已欺近了真如面前壹尺之處！他凝望著真如那佛光籠罩、寶相莊嚴的臉，忽然口壹張，壹口鮮血當頭向真如噴去。鮮血中雜著壹口寸許大的青銅小鼎。
　　青銅小鼎與真如佛光壹觸，忽然發出壹聲金鐵清鳴！
　　真如全身壹顫，眉心突然陷下去壹點，身周佛光盡褪，南山寺三大法訣之壹的金剛不動訣，就此被破。
　　青衣壹見文王山河鼎，面色又是壹變，終於支持不住，暈了過去。
　　此時紀若塵已立在洛水岸邊，凝望著如山般的巨浪，忽然輕輕地嘆了壹口氣，搖了搖頭。
　　在他身後，真如呆立不動，本是紅潤的面色剎那間變得蠟黃，緩緩委頓於地。
　　紀若塵沒有回頭，只是道：“走吧，我們出城。路還很長呢……”說罷，他即提著染血的桃木棍，當先緩緩行去。
　　張殷殷緊咬著下唇，死盯著紀若塵的背影，終沒有說什麽，只是扶起昏迷不醒的青衣，默默地跟著紀若塵離去。
　　此時此刻，洛水南岸，隨著壹聲“四方破！”響起，紛亂的戰局驟然定了下來。
　　吟風徐徐向後飄退，終在洛水岸邊止住身形，只是他右臉上又多了壹道豎著的劍創。這壹道劍創長達二尺，從他額角直劃到腰際。
　　顧清雙手持劍，劍鋒向天，在十丈外淡定地看著吟風。她唇角不住地湧出鮮血，止都止不住。壹襲素衫，前襟毫無異樣，背後卻破了七八個茶杯大小的破洞。
　　戰場壹片狼藉，除卻姬冰仙之外，余人皆倒地不起。
　　吟風看著那壹雙淡然漠然的瞳，聲音微顫，道：“我們非要不死不休嗎？”
　　顧清微微壹笑，道：“我只知道，妳的天道是行不通的。”
　　若要殺他，須先殺她。若只是見她，則不能殺他。
　　忽然間，吟風發現，在殺他與見她之間，他似是只能選擇其壹。那麽，是皆見，還是皆殺？
　　吟風忽然問道：“只能如此？”
　　“只能如此。”顧清淡然答道。
　　吟風沈默。
　　良久，他方嘆息壹聲，輕聲道：“既然只能如此，那麽……我再想想吧。”
　　說罷，吟風即擡步前行，與顧清擦肩而過，轉瞬間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他與她飛揚的發絲，幾乎，就要觸到壹起。
　　夜空下，忽起壹聲霹靂！
　　大雨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