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壹 摧葉折枝滌舊穢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洛陽午後。
壹輪驕陽端端正正地懸在空中,盡情將火壹樣的陽光傾瀉在洛陽城上,分毫沒有挪動壹下位置的意思。如此酷熱時分,偏偏還壹絲風都沒有,於是整個洛陽都似被烤得生出青煙,連穿城而過的洛水都變得溫溫熱熱,河中不時有尺許長的大魚耐不住熱,奮力從水中躍出,細碎的鱗片反射著直射而下的陽光,閃閃爍爍,如無數碎金。
這些魚兒以為水上是極樂世界,沒想到遇上的全是燃燒的陽光,如此躍得幾回,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慢慢地浮上水面。
這個時候,洛水兩岸的百姓大多躲在家裏躲避陽光,只有洛水上幾只小舟的船夫看到了數尾浮上的大魚,壹時間喜不自勝,慌忙撈起。這幾個船夫正忙碌間,忽然壹條船上突然響起了壹個童音:“爹!妳看,好多好多的魚啊!”
幾個埋頭撈魚的船夫愕然擡頭,這才駭然發現整條洛水原已浮滿了魚,好好壹道碧波,不知浮了多少死魚,如今壹片慘白!
剎那間,洛水上壹片寂靜。風吹過時,那當中透著的,都是死的氣息。
撲通數聲,船夫手中的死魚紛紛掉落水中,這些船夫紛紛跪下,顫抖著求神念佛,祈求這百年不遇的禍事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就在他們埋首禱告時,壹條接壹條的魚仍在不斷地翻上來。
此時在洛陽城樓壹角,兩個巡值士卒有氣無力地站在城頭,汗水不住從額上流下,怎樣用力的擦都沒有用。那年輕些的士卒忍不住罵道:“這賊老天,下這樣大的火,還讓不讓人活了。老張,妳好歹在這洛陽城頭也站了十五年了,可曾見過這樣見鬼的天氣沒有?”
那老張有氣無力地道:“天威難測,妳這樣詛天,就不怕將來無後嗎?”
那年輕士卒啐了壹口,道:“妳可是向來尊神尊仙尊佛尊天的,可活了四十六歲還沒討到老婆,給妳生兩個披麻戴孝的人。這老天敬來又有何用?”
老張嘆了壹口氣,背更加駝了壹些,似是不堪盔甲的重負,嘆道:“咱們都是窮苦人,能當個守城卒子,有得吃,有得住,已不知是幾世的福分了,這還不要謝老天嗎?”
那年輕人聽了,似也有些感同身受,沈默了片刻,終又忍不住烈日曝曬,罵道:“這賊老天,明明十裏外就是黑雲,可偏不肯飄到洛陽來!這不是老天搗鬼又是什麽?”
他正罵得起勁,忽聽得旁邊嗆啷壹聲響,將他嚇出了壹身冷汗。他轉頭壹看,見原來是老張的長矛落在地上,於是心頭火起,剛想叫罵幾聲,又見老張雙膝壹軟,竟然跪倒在地,哆嗦著磕下頭去。他心中大奇,這壹次瞇起了眼睛,以手擋住了陽光,再向城外看去時,禁不住全身壹顫,長矛也失手落地!
遙遙望去,天空中風湧雲動,無數黑雲從四面八方向洛陽蜂擁而至,但壹到離城十裏處,即似是遇到了無形的疆界,止步不前,只是越積越高,轉眼間雲層已厚至百丈,還在不住向上延伸。
洛陽城烈日炎炎,如墜火中,城外卻是鉛雲壓城,陰風陣陣,黑漆漆的壹片,已如子夜。
十裏壹線之隔,竟已是天淵之別!
南城壹處數戶人家聚居的雜亂院落中,壹個光著脊背的老人正伏在井邊,不住地抖動著井繩,旁邊立著兩個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手捧木盆,正眼巴巴地看著井口。
老人汗如雨下,每壹次抖動井繩,都聽得井底傳來咣當咣當的聲音。其實這口井早已幹了壹天了。
老人認命地嘆了口氣,又晃動了壹下井繩,若是還打不上水來,就要到洛水去背水了。就在他幾乎絕望之際,井底突然傳來嘩啦啦壹片水聲。他當即喜出望外,用盡全身力氣,將水桶提了上來。
繩上傳來的重量幾乎是平時的壹倍,可是桶越重,老人就越是歡喜,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方將壹桶水提了上來。兩個小男孩早就跑了過來,高高舉起了木盆。
老人滿面歡喜,提著水桶,就向木盆中倒去。
第壹道水流剛從桶中流出時,那老人當即呆住,雙手壹顫,木桶咣當壹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流了壹地的,不是水,而是血,粘稠、暗紅的血!
哇的壹聲,兩個濺了壹身鮮血的小男孩捧著暗紅的木盆,仰天大哭起來。
洛陽王府中,李安將絹書覆在臉上,片刻之後才慢慢下移,露出了壹雙細長丹鳳目,眼中冷光四射,全是殺機。
在他案前階下,正跪著壹員武將,不住地磕著頭,記記有聲。
殿中還有十余位大小官員,依文武分成兩列,各站壹邊,此刻皆噤若寒蟬,不敢稍出大氣。
李安又將絹書打開,重新看了壹遍,然後合成壹卷,啪的壹聲扣在桌上,然後道:“妳既然說洛陽異兆頻現,人心浮動,百姓絡繹出城而逃,那為何不先安撫民心,卻花了偌大心思寫了這篇折子送上來?妳是不是覺得壹個時辰出不了什麽大事啊?”
那武將顫聲道:“秉王爺,調兵鎮亂,小將可沒這個權柄。”
李安用力壹拍幾案,喝道:“鎮鎮鎮,孤王讓妳安撫百姓,妳就知調兵去鎮!讓妳這麽壹鎮,本來沒亂的也就亂了!妳就不懂帶幾個親兵,四處巡視安撫?”
那武將嚇得更加厲害了,壹個勁地道:“王爺息怒,小將本以為愚民暴亂,怕不服教化,所以才來請示王爺。”
啪!那壹卷絹書從案頭飛下,重重地砸在他的腦袋上。絹書以紅木為軸,以赤銅鑲兩端,十分沈重,李安又是含怒擲出,力道極為沈重。那武將臉上立刻就流下血來,他卻不敢伸手去擦。
“如此膽小,居然還占著城守高位,若非是看在先兄份上,早把妳充軍三千裏!”李安雖在震怒之中,但說話的音量不過是稍稍高了壹些而已。不過這些隨行的官員可都知道王爺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像今日這樣已經是氣到了極處。
李安略壹沈吟,道:“傳我之令,洛陽九門緊閉,所有百姓皆不得出戶上街,聚眾私議,有違令者主犯充軍,九族勞役三年!孫老將軍,令妳營中輕騎每百騎為壹隊,分出九門,有此前逃出洛陽的百姓,壹律令其回城,不從者就地誅殺。”
“這個……得令!”那老將軍倒吸壹口冷氣,但見李安正在怒中,也就不敢多言,領命去了。
李安緩緩閉上雙眼,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似是陷入了沈思。殿前文武都噤若寒蟬,不敢稍出壹口大氣。
片刻之後,李安才張開雙目,道:“洛水浮魚,枯井湧血,古木嬰啼,雌雞司晨,鉛雲圍城,諸位說說,還有什麽更吉的征兆沒有啊?”
這壹次殿前文官個個面色如土,面面相覷,哪敢作聲?
就在壹月之前,洛陽城中夜時分壹道黃光直沖天際,隱隱有龍吟之音,壹時滿城皆驚。
第二日李安召集文臣武將及供養的修道之士升殿議事時,來自南山寺的方雲法師稱此乃黃龍之氣。他又道洛陽地處中原,乃地脈匯集之所,此時諸龍聚首,方有黃龍之氣沖天而升,乃大吉之兆,主出聖主,並將有奇珍現世。
方雲對風水堪輿上獨有成就,他既然如此壹說,其他修道之士也即紛紛附和。徐澤楷地位超然,只與李安談修論道,素不參與軍國大事,而龍象白虎二位天君當時初到洛陽,方為李安所攬,是以當日殿中獨缺了三人。
黃龍之氣現身洛陽,李安府上壹時間熱鬧非常,每到夜深人靜,即會有那持掌重權的官員夜拜王府,道這天大吉兆既然出在洛陽,當然要應在李王爺身上。他們也是藉此壹表忠心。
李安則是又憂又喜。雖則那方雲後來也有說吉禍相生,如此吉兆也有可能是主妖魔出世。既算是神物現世,洛陽也必生動蕩,須以防萬壹。只是那時人人歌功頌德,李安壹時高興,也就沒把方雲的話放在心上。
當時又有心腹幕僚言道黃龍現身洛陽,已是滿城皆知,必不能瞞得過朝廷。與其引來明皇猜忌,不若主動上書呈報此事,只說南山寺方雲大師言道此兆主有神物出世。這壹來安朝廷的心,二來壹旦有了差錯,正好盡數推到南山寺頭上去。如南山寺這等世外修道大派,就是當朝明皇也拿他們沒有太多的辦法。
李安聽後深以為然,於是修折壹封,遣快馬直赴長安,奏報此事,請朝廷別派能臣前來洛陽主持大局,以防神物落不不軌之徒手中。
就在朝廷使臣將至洛陽之時,洛陽卻突遭大變,亂世劫兆壹壹出現,壹個比壹個兇厲。李安也是自幼修道,雖然道行尚淺,但也知這些兇兆任哪壹個都不吉之至,何況還是壹個接壹個地出現?如此局面,洛陽若出的是神物而非妖孽,那才是真的有鬼。
不過事已至此,他倒頗希望再出幾個兇兆,好收物極必反之效。
“事已至此,諸位可有何建議嗎?”李安問道。
不出他所料,殿中壹片死寂。
李安搖了搖頭,嘆壹口氣,長身而起,回後殿去了,途中吩咐從人速請道德宗兩位仙長到景陽殿中議事。
此時本應是黃昏時分,可是如火烈日依舊高懸在洛陽上方,動都不動壹下,仍有如正午壹般。城中如下了火,眼看著壹株株古樹剛發不久的綠葉就枯黃了下去,又有幾株數百年的古樹樹身上出現數張嬰兒面孔,每壹個均是雙眼緊閉,兩道血線從眼中流下,大哭不休。哭聲遠達百丈。
洛水早已停止了流動,河上浮著滿滿壹層死魚,白花花的壹片,幾乎看不到壹點水面。魚屍已開始腐爛,洛水兩岸惡臭撲鼻,中人欲嘔。
城中條條大街均是空空蕩蕩,偶爾會有壹隊隊的巡城鐵騎鏗鏘而過。李安之命已傳遍全城,百姓有擅出家門者,充軍勞役,是以雖然人心惶惶,但戶戶均門戶緊閉,生怕未逢天災,先遇人禍。
洛陽十裏之外,暗無天日,這等黃昏時分本來應尚有天光,可是此刻因鉛雲逼城,幾乎已是伸手不見五指。壹片黑暗中,風也漸漸大了起來。風呼嘯而過,其聲頗顯淒厲,若是仔細聽去,似可隱隱聽到無數冤魂的悲號。
洛陽三十裏外,漸漸現出壹支蜿蜒若長龍般的騎隊。前導五百鐵騎,人人皆持鐵槍,披深紅甲,舉紅色軍旗。中軍壹千騎,黑甲鑲金邊,背心處貼壹朵赤金牡丹,持長鋮,鋮柄上綁明黃旗。殿軍壹千騎,被淡青甲,飾紅紋,持盾扶弓,馬側掛斬馬長刀。
騎隊正中和後隊分別行著十幾輛馬車,奢華不壹,大小不等。中軍壹輛十六匹駿馬拖動的巨大馬車極為醒目,車頂為雲蓋,琉金披蘇,深紅梨木為壁,金箔貼花,駕車的乃是兩個白衣男子,生得極是端莊秀麗,直是把大多數世間所謂美人給比了下去。他們皓腕纖纖,然而卻十分有力,又深通駕車之道,手腕微微壹抖,黑絳長鞭已筆直地伸了出去,將十六匹烈馬駕馭得服服帖帖。
車隊中另有壹車頗為引人註目,此車方方正正,較那十六乘車駕還要寬上少許,車身半黑半白,遙遙望去四面似都有壹個巨大的陰陽魚。車廂底座八角,分指八方方位,車頂為紫金華蓋,四角分踞壹頭奇獸,車頂正中為壹座七層玲瓏寶塔,周圈護欄上插三十六支天罡旗。此車就似壹座法壇,乃是由兩頭巨大青牛拉動,車身雖大雖重,但兩頭青牛力大無窮,輕輕松松地行在隊伍之中,絲毫不見吃力,顯然是兩頭異獸。
這巨龍壹般的騎隊行進在黑暗之中,既未挑燈,也不舉火,緩緩向洛陽行去。行到此時,遠方已可見壹道巨大黃中透紅的光柱,將洛陽城籠於其中,光柱中紅蓮遊動,就似是不住有火降到了洛陽。
壹位周身散著殺氣的紅甲騎士從隊首如飛奔來,然後在十六乘馬車旁驟然定住,戰馬壹聲長嘶,人立而起,原地轉了個圈,與馬車同向而行。他騎術可非是壹般的精湛。
那騎士在馬上躬身,沈聲道:“秉相國,此刻離洛陽已不到三十裏,但仍不見李王爺前來迎接的人。末將已遣飛騎前往洛陽報訊。只是此際天現異相,洛陽蓮火隱隱,恐非吉兆。為相國安危計,是否就在此地紮營,等候李王爺的軍馬來接?”
刷的壹聲,檀木描金車窗打開,現出壹張十分英俊儒雅的面孔來。他肌膚如玉,鼻若懸膽,留著三縷長須,若笑起來,似還有三分嫵媚,然而壹雙星眸森森冷冷,偶有殺氣閃過,給這張過於清秀的面孔平添幾分威嚴。他向洛陽遙遙望了壹眼,又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關上了車窗,淡淡地道:“此兆果然不吉。但洛陽乃天下重地,本相為國分憂,就這麽壹點天地異變,又何懼之有?吩咐下去,不必等李王爺迎接了,直行洛陽。”
那騎將領命,剛要離去,馬車內又道:“等壹下,我們舟車勞頓,已行了壹天。妳去問問高公公,看他怎麽說。”
騎將撥轉馬頭,片刻間就已奔到後隊的壹輛八乘之車旁,將剛剛的話轉述了壹遍。
馬車中旋即響起了壹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咱家既不懂軍國大事,也不明天時地理,壹切均依著楊相吩咐即是。”
※※※
此時兩輛馬車壹前壹後從洛陽王府中急駛而出,向南城奔去。馬車內徐澤楷與紀若塵相對而坐,二人皆壹臉肅穆,眉頭緊蹙,沈默不語。馬車內彌漫著壹股壓抑的寂靜。
車窗是開著的,壹株古樹忽然進入了紀若塵的視線,樹身上生出壹張嬰兒面孔,正自號啕大哭。它與紀若塵目光壹觸,忽然止了悲聲,張開雙眼,嘻嘻地沖著紀若塵笑了起來。只是它壹雙眼中根本沒有瞳仁,竟是壹對血肉模糊的空瞳!
紀若塵壹張俊臉,波瀾不興,壹徑漠無表情地直直與那嬰孩對視,直至古木從車窗中消失,方才收回了目光。
馬車後方突然傳來壹聲嬰孩臨死前的淒厲慘叫,古木樹身上的嬰孩面孔似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拼命地掙紮起來,過不片刻,它竟生生從樹上掙脫出來,帶著條條血絲筋肉,掉落在地。那些血肉壹觸到陽光,當場嗤嗤地冒出青煙,惡臭四溢,轉眼間即炙成了壹團焦炭。而那古樹樹身上卻留下了壹個大血洞,時不時向外噴出壹道血線。
馬車車廂內,徐澤楷贊嘆不已地道:“紀師叔定力當真了得!這凩嬰乃是秉黃泉穢氣而生,雖不如何厲害,卻是十分麻煩,若要滅它當真需要不少道力。師叔本心分毫不動,令它穢氣無處著落,反噬自身。這份破敵於無形中的功夫,實在令澤楷佩服!”
紀若塵轉過頭來,面上絲毫看不到半分得色。他凝望著徐澤楷,若有所思,片刻之後方道:“澤楷先生,妳這門贊嘆功夫化敵於無形之中,也厲害得很啊!”
徐澤楷呵呵壹笑,道:“師叔見笑了。奉承阿諛乃是俗務中必修之學,任妳如何大德飽學之士,奉承聽得多了,慢慢地也就會信以為真。是以這吹拍之學實與修道壹樣,要旨都在壹個恒字上。師叔身份尊崇,日後承受的阿諛奉承必不會少,澤楷此時不過是先行為師叔演示壹下而已。”
紀若塵思索片刻,方道:“多謝指點。”
此時馬車在洛水邊壹株枯樹前停下,徐澤楷走下馬車,繞著古樹仔細摸索察看,片刻之後方才壹臉無奈地回到車中,頹然坐下,重重地嘆了壹口氣。
紀若塵看了壹眼那株枯樹,也是雙眉緊皺,面色凝重。
馬車復又起行,徐澤楷沈默半晌,終於道:“師叔,太乙五行遁中的水遁業已失效,我看唯壹余下的火遁也沒有多大希望了。如今洛陽圍城已成,內外氣息隔絕,整個東都已經成了壹塊死地。若火遁也失了效力,澤楷就沒什麽辦法將訊息傳回宗內了。這數日當中,恐怕我們唯有靠壹己之力自保了。”
紀若塵皺眉問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怎麽平白無故的洛陽竟然變成了這樣壹處絕地?”
徐澤楷字斟句酌地道:“月余前,洛陽黃龍之氣直沖霄漢,主聖人神物將於此處出世。當時我潛心推算,明晚八方氣脈匯聚,就該是萬獸來朝,聖人神物現世之時。萬沒想到這幾日洛陽氣脈驟轉,亂世劫兆頻現。今日晨起時圍城已畢,黃泉穢氣甫現即延至全城,東都驟成絕地。凡此種種,當主壹黯淵之魔將於明日現世,為禍人間。不過澤楷風水相術不精,也不知推得準不準。”
紀若塵默然不語,回想過往所閱之典籍,於天下妖邪所載甚多至詳,然而於黃泉之所卻語焉不詳。只說邪魔均出自九地之下,廣成子所遺三清真訣中有異物誌壹篇,將九地之魔分為三品,依下上有別,分別以黯淵、黃泉、九幽名之,言到黯淵之魔禍亂壹國,黃泉之魔作亂天下,生靈塗炭。而若是九幽之魔出世,則將是山崩海嘯,天雨赤炎,地湧血漿。
未過多時,馬車又停在壹座小廟之前。徐澤楷下車入廟,剛壹進門,即見神像前那壹株明黃大燭早已熄滅多時,當下壹怔。他呆立片刻,這才苦笑壹下,頹喪地搖搖頭,轉身上車,吩咐回洛王府。
馬車緩緩起行。
徐澤楷默然片刻,方苦笑壹聲,向紀若塵道:“師叔,為今之計,我等唯有死守洛王府,等待邪魔出世了。師叔且去王府,澤楷先回府壹趟,待取了法寶,就過薈苑來布置。”
紀若塵點了點頭,陷入沈思之中。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我看李王爺雙手染血,眉心色作青黑,背後又似有壹幽魂跟隨,朝夕不離,此乃至陰至兇之相,說不定與此次大變有關。我們在洛王府死守,會不會反而是自投羅網?”
徐澤楷大吃壹驚,盯了紀若塵良久,方才嘆息壹聲,道:“師叔還不知其中原委。李王爺命宮三大兇星齊聚,殺氣騰騰,乃有此大兇之相。又去歲之冬,時任洛陽王的李充忽然染病辭世,李王爺乃是李充之弟,素得明皇喜愛,遂襲了王位。不過既然師叔問起,澤楷也不敢隱瞞。其實李充非是病死,而是當日他偶感風寒,李王爺即夜入王府,壹番激戰之後,李充所養七大方士盡皆戰死,他本人則被李王爺親手灌下壹壺冰梭露,五臟化雪,當場身亡。李王爺奏報說李充因風寒而忙,他又素得明皇喜歡,由此才奪了王位。”
壹時間,紀若塵仿佛看到了那壹個風雪之夜,兄弟相殘之景。他默然片刻,方問道:“澤楷先生,那麽此事妳都是知道的了?”
徐澤楷道:“那壹晚,有三位異域方士死於我手。若非有那擁立之功,也不會得李王爺如此看重。”
紀若塵向徐澤楷望了壹眼,見他面色笑容分毫不變,當下暗嘆壹聲,又道:“這麽說來,王爺背後幽魂該是李充冤魂不散所致。妳為何不消了它?”
徐澤楷道:“李王爺實是頗有智勇之人。他知道亡兄陰靈糾纏不退,卻不讓我等施法,言道李充活著時都不能拿他怎樣,死後還能作亂不成?就讓他陰靈壹直跟著自己,不得安寧也好。實際上李王爺命宮兇星匯聚,原也不怕陰魂糾纏。”
紀若塵沈默之際,徐澤楷又嘆道:“真沒想到師叔生具慧眼,竟能看透世人身宮命相!難怪九位真人均對師叔青眼有加!”
紀若塵默然不答,只是凝望著自己的壹雙手。在他註視之下,車廂中忽然暗了下來,只有他那雙纖長有力的手亮起壹團柔和的瑩光。在那晶瑩的肌膚中,忽然泛起壹點朱紅,隨後這點朱紅越來越顯得粘稠,逐漸滲出肌膚,正是壹點鮮血!
滴血旋又化開,順著手背四下蔓延,又有更多的血從肌膚下滲了出來,轉眼之間,紀若塵雙手之上已全是淋漓的鮮血。
紀若塵暗嘆壹聲,收回了目光,壹雙手又恢復了原狀。
就在此時,他心中忽然壹動,猛然叫道:“停車!”壹道真元自然噴薄而出,身軀驟然變得有千鈞之重。拉車的兩匹馬壹陣長嘶,人立而起,鐵蹄在地上空踏數下,卻不能帶動車身壹步。
紀若塵拉開車窗,向外望去。馬車恰好停在壹個丁字路口處,車窗正對著的乃是壹個寬大幽深的巷口,巷中青石鋪地,氣度不凡。壹眼望去,若長的巷子只有寥寥數戶人家,顯是個富貴之地。
紀若塵眉頭略皺,向徐澤楷道:“這裏是何地?”
徐澤楷看了壹眼即道:“這是銅川巷,乃是貴胄所居之地。”
紀若塵猶豫片刻,方道:“進去看看吧。”
馬車隨即轉向,駛入巷中。
馬車當中,紀若塵雙目緊閉,臉色越來越是蒼白。他突然雙目壹開,叫道:“停車!”
這壹次車夫早有準備,本就駛得不快,聞言立刻收韁,馬車當即停了下來。
紀若塵再次打開車窗向外望去,見馬車端端正正地停在了壹座大宅門口。此宅大門比尋常大宅寬了足有壹丈,朱漆塗門,黃銅作釘,門上兩枚面盆大小的銜環麒麟頭,門前臺階兩邊各蹲壹座青玉紫紋虎,顯非尋常人家。
“這是何處?”紀若塵問道。
徐澤楷向外看了壹眼,即笑道:“師叔眼中果無凡人。這洛府上出了兩位當朝貴妃,細推起來,當朝楊相其實也是出自洛府。因此聖眷之隆,實已是當世壹等壹的世家。銅川巷這壹邊本有三戶人家,現下另兩家早把宅地讓與了洛家,如此方有今日之氣象。師叔慧眼無雙,莫不是看出了什麽來?”
此時兩輛馬車在府門處壹停,早引起了四名守衛的註意。壹名管家模樣的老者咳嗽壹聲,迎了上來,拱手道:“是王府哪位先生的車駕?”
這管家雖是下人,但底氣十足,面對帶著洛陽王府標記的馬車都不卑不亢,可見這洛府的權勢。
徐澤楷問道:“師叔,您要拜訪壹下洛府嗎?現在洛府上只有老夫人和幾位少爺小姐在。”
紀若塵當即搖了搖頭。
徐澤楷探頭出車,笑道:“李大管家別來無恙?我今日只是路過,順便和李大管家打個招呼。”
那李管家壹見是徐澤楷,登時滿面堆笑,拱手道:“原來是澤楷先生!當日多虧澤楷先生施援,小女頑疾才得以痊愈,此事還未謝過先生!要不要到府中坐坐?”
徐澤楷笑道:“今日王府還有傳召,改天吧!”
那李管家道:“是了,這幾日洛陽異變連連,已經驚擾了老夫人。此時王府原需先生施展仙法,以定大局。只是先生忙過之後,還煩請到府上壹行。老夫人總說在府中看見些孤魂野鬼四處遊蕩,到時還請先生給化解化解。”
徐澤楷滿口答應了,方才驅車而去。
紀若塵端坐車中,面色蒼白之極,額頭上全是細細的冷汗,有如虛脫壹般。直到馬車行出了銅川巷,他感覺到略微好過壹些,才虛弱地問道:“澤楷先生,妳道行將入上清之境,這洛家居然要妳去做些驅鬼除穢的小事,如何忍得下這口氣?”
徐澤楷笑道:“師叔,這就是修道與俗務的區別了。在我們看來,這些驅鬼除邪無非是舉手之勞而已,更多時候根本無邪無鬼,求法者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可是在這洛家眼中,老夫人的心安就是天大的事。我不過是舉手之勞,卻送個天大人情與了洛家,又何氣之有?不過師叔自打洛府門前轉壹圈之後,看上去十分不舒服,有何需要澤楷效勞之處嗎?”
紀若塵虛弱地笑笑,道:“我還好,不必擔心。不過洛陽大變,洛府好像沒受多少影響,這又是怎麽回事?”
徐澤楷道:“黃泉穢氣特性是侵染萬物,特別是有吞食天地靈氣之效。刻下洛陽穢氣彌漫,壹切死物皆有魔化之意,但這些小魔小怪只會向著修道人來,普通百姓無甚靈氣,也就不受侵擾。”
馬車不壹會已行到洛陽王府,徐澤楷也不客套,直接回自家收拾準備去了。紀若塵亦知形勢緊迫,要早行布置,是以直奔居處而去。
※※※
紀若塵剛壹踏進薈苑,就聽得壹陣豪放大笑從自家院落中傳來:“兩位小姐盡管放心!管他明天出世的是不是黯淵之魔,護得……護得兩位小姐壹時周全,我兄弟倆還是有……有這個本事的!”
這陣大笑直上雲霄,帶著奇異的嘯音,壹聽就知是龍象天君的聲音。只是他的聲音含糊不清,斷斷續續,像是喝醉了壹般。
此時又傳來壹聲隱隱的輕笑,有人道:“黯淵之魔?那又是……又是什麽?”
這聲音又柔又媚,有勾魂奪魄之意,正是張殷殷的聲音。只是她的聲音也是飄飄蕩蕩的,雖然如此魅力更生,但聽上去也似喝得半醉壹般。
接下來白虎天君道:“據廣成子所傳《異物誌》記載,九地黃泉之魔次第分為三品,自上而下,分是九幽、黃泉、黯淵之魔。看洛陽這等異象,出的該是黯淵之魔,現世之期當在明晚子時。”
“異物誌?”張殷殷奇道:“那不是我宗三清真訣中的壹篇嗎?妳們怎麽會知道?”
白虎天君道:“三清真訣中的修煉訣竅我等自然是不知的,不過包括《異物誌》在內的十二散篇非關乎修道飛仙,而只是先仙廣成子關於神州九國,四生六方,天下異物的論述。這些貴宗真人每十年壹次的講道中均屢有提及。我兄弟費盡心血收集貴宗真人講道內容,多年來方才知道了這麽壹點內容。”
張殷殷笑道:“妳們倒真是有心。”
白虎天君似是感覺到她話裏有話,慌忙賠笑道:“要想出人頭地,當然得多下些苦功了。”
張殷殷道:“真是難得!來,再喝……咦,龍象天君呢?難道這就倒了?看來他酒量遠不及妳呢!”
白虎天君大喜,先謝過張殷殷誇獎,然後似乎很是找尋了壹番,方道:“他在桌子下面!待我拉他起來,小姐邀杯,他竟敢不喝嗎!?”
接下來是陣陣挪動桌椅之聲,緊接著轟隆壹聲大響,就此寂靜下來,那白虎天君也沒了聲息。
紀若塵吃了壹驚,慌忙沖進房間,登時呆住。
偌大的壹個前廳酒氣沖天,四下裏零零落落的全是酒壇,怕不有二十壇之多。看那壇上泥封字樣,可不都是龍象白虎二天君的私藏美酒?這酒紀若塵是試過味道的,當時三人小酌淺飲,壹晚功夫不過喝下了三壇,結果紀若塵就昏睡了大半日。此刻見了二十多個空壇,紀若塵壹時無語。
原本整潔寬敞的前廳如今也是狼藉壹片,那張巨大的紅木圓桌此時已被擺至廳正中,桌上還放著壹壇沒開封的酒。龍象天君平躺於地,大半個身子露在桌外,頭倒還在桌下,刻下鼾聲如雷,顯已醉得不省人事。白虎天君抱著他的壹根龍足象腿,也栽倒在地,動都不動,不過那睡相可就文雅多了。
張殷殷水袖挽起,雲鬢蓬松,雙頰飛紅,壹雙秋水中光彩漣漣,整個人說不出的嫵媚清麗,紀若塵只看了壹眼,那壹顆心就跳得快了起來。
她手中端著壹只青花大碗,滿滿地盛了壹碗的酒,睜著壹雙妙目四下張望,顯然在找人拼酒。那只海碗之大,讓紀若塵望而心驚,不由自主地悄悄退了壹步,生怕進入她的視線。
張殷殷茫然看了半天,也沒找到白虎龍象二天君在哪裏,氣得壹拍桌子,恨恨地道:“這兩個沒用的東西,壹說到喝酒,就全都不見蹤影了!哼,下次若再讓本小姐遇到妳們,都給我小心著點!來,青衣,我……我們來喝!”
“嗯。”青衣柔柔地答應了壹聲。紀若塵這才發現青衣其實也坐在桌邊,雙手捧著壹個青花瓷碗,置於唇邊淺淺地抿著。
若論飲酒之姿,青衣可要比殷殷端莊柔順得多,只是……
紀若塵揉了揉眼睛,深吸壹口氣,定睛看去,這壹次終於看了個分明。
沒錯,青衣壹雙小手中捧的那只碗,分毫也不比張殷殷手中的小了。
當!張殷殷重重地與青衣撞了壹下碗,然後舉碗就唇,幾大口就將壹碗酒喝了個幹幹凈凈,然後將碗壹放,伸手又去拎那酒壇。
青衣文文靜靜地端著酒碗,似青鸞吸水般細細地飲著,壹點聲音都沒有。只是張殷殷剛將海碗放下,她那只碗也跟著空了。見張殷殷又在倒酒,她也乖乖巧巧地將酒碗送了過去。
片刻間張殷殷已將兩個酒碗倒滿,剛端起酒碗與青衣碰了壹下,結果壹擡眼間已看到了紀若塵,當下雙眼壹亮,嫣然壹笑,媚意橫生。她旋即向紀若塵壹指,纖指勾了壹勾,道:“若塵,別想逃!過來……陪我喝……”
張殷殷壹句話才說到壹半,身子就是壹晃,緩緩軟倒在桌上,沈沈睡去。
青衣聽得張殷殷呼喚,壹轉頭也看到了紀若塵,當即放下酒碗,起身行禮道:“公子回來了。”
紀若塵吃了壹驚,忙上前壹步扶住了她,道:“別亂動,小心摔著!妳喝了多少,沒事吧?”
青衣先道了聲公子放心,然後以壹根纖指點著下頜,細細算了壹會,方柔聲道:“應該是……十二壇。”
“十二壇!”紀若塵登時倒吸壹口涼氣,“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突然喝起酒來了?”
青衣道:“公子走後不久,兩位天君就攜了二十壇酒登門,說是給我和殷殷的壹點薄禮,日後還請多多提攜。殷殷開了壹壇,見的確是好酒,就試了壹杯,嗯,然後不知怎地就喝起來了。”
“可是……”紀若塵看了壹眼前廳,數了數酒壇,猶自不敢相信過半的酒都入到了青衣肚裏。
紀若塵嘆壹口氣,先將兩位天君壹手壹個提起,扔到了前廳角落裏,想想又覺得不太好,於是將他們壹壹扶起,靠墻坐正。青衣則將壹個個空壇拎出屋外。見桌上還有兩大碗酒沒動,她猶豫壹下,見紀若塵沒有註意,悄悄端起酒碗,頃刻間就吸了個幹幹凈凈。
紀若塵拍了拍昏睡中的張殷殷,見她全無反應,無可奈何之下,只得將她打橫抱起,進入裏間,將她輕輕放在自己的床上。
哪知張殷殷突然翻身坐起,壹把抓住紀若塵的領子,湊近了他,壹雙鳳眼似笑非笑,咬著牙道:“紀若塵!妳當年竟敢打我屁股,這筆帳我可都記著哪!這壹輩子我都跟妳沒完!”
在如此近的距離上看著她那如花容顏,紀若塵心中不禁微微壹蕩,又頗覺得頭痛。張殷殷惡狠狠地說完了這壹句後,雙眼壹閉,又沈沈睡去了。她就算睡著了去,也是媚態橫生,數不盡的風流嬌媚。
剎那之間,紀若塵恍然想起了種種過往,與她壹次次的爭鬥,如在昨日。
想到她不遠千裏,孤身來到洛陽,紀若塵不由得暗嘆壹聲,拉起她的纖手,在唇邊輕輕壹吻。只是他此刻心事重重,有如山重,這麽點綺思轉瞬即逝。
就在此時,壹道無形強風猛然間自後襲來。紀若塵措手不及,腳下壹個不穩,合身壓在了張殷殷身上。
這壹道風來得全無征兆,穿堂過室,呼嘯而去,四壁屋頂全然起不到半分阻擋之效。而且風中帶著壹種玄異之氣,雖然嗅不到任何氣息,但拂身而過時,卻令人腸胃翻湧,恨不能將幾日來入腹的東西都吐出來壹般。那壹種味道,就似是千百具腐爛多日的屍體壹起堆到了眼前般。
這時門口處忽然響起壹聲輕呼,青衣跌了進來,看來也是受那壹陣惡風影響。紀若塵迅速立起,有些尷尬,不知青衣剛剛看到或者是聽到什麽沒有。
青衣見紀若塵望向這邊,忙站了起來,施禮道:“叔叔說過,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公子手段如此特別,青衣是十分佩服的。”
紀若塵壹時間面紅耳赤,咳嗽幾聲,只道了句:“妳來照看她吧!”就匆匆出屋去了。
他定了定神,知剛剛那壹陣風實是黃泉穢氣爆發,刻下留給他的時間已所余無幾,於是來到廂房,幾下將室中之物通通扔出房外,清理出壹片空地來,又將玄心扳指中的法寶器物壹樣樣拿出,鋪了壹地,開始細細凝思應該如何運用,方能應付得了這壹場黃泉魔劫。
紀若塵反復思量下來,終覺得現在道行太淺,要應付眼前危機,最好還是用符。道德宗符箓篇將天下咒符分為七品,最下壹品為天心,其上為守虛,再上為上皇,每壹品符又依書法不同,威力效驗也不壹樣,又有正符,玉符,金符之分。紀若塵所能驅用的極限即為上皇金符,是以諸真人們與他的咒符也以此為限。
驅符也需大量真元,壹些上品咒符更要輔以咒符,因此並不是咒符越多、威力越大就越好。
張殷殷和青衣顯然是自幼過得太平日子,從沒經歷過什麽艱難險阻的,所以不會對這壹次的危險有何感覺。然而他五年來可過的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活,自幼又時時在生死關頭打滾,對於危險已有了壹種天生的直覺。他已隱隱感覺到這壹次的洛陽大變絕非尋常,稍不留神,就是形神俱毀之局。
而且他心中另壹個隱藏多年的擔憂也被勾了起來。當他經過洛府之時,壹剎那間,視線穿透了所有的樓宇墻壁,定在壹處花園之中。花園中陰森森的,壹道紫色天雷正滔滔而下,如九天垂瀑!雷光中,壹個鮮衣少年正從地上緩緩站起。他忽然回頭,向著紀若塵笑了壹笑。
剎那間又是壹道閃電橫空而過,借助電光,紀若塵已看清了他的面容,分明是當日歿於龍門客棧的那只肥羊!
紀若塵頃刻間大汗淋漓,有如虛脫。此刻回想,依然驚悚而不能自已。紀若塵的手忍不住輕輕壹抖,壹筆畫歪,眼前已繪了壹半的符就此廢了。
紀若塵收束心情,又在面前鋪開六張符紙,再打開壹小瓶無根仙泉,含了壹口在口裏,待得用真元溫養已畢,就可噴在這六張符紙上,以開啟靈氣,作為繪符之始。
他準備繪四張除邪去穢的天心符出來,這種符念動即發,雖無多大威力,但用在黃泉穢氣形成的魔物身上再有效不過。只是諸位真人顯然也未料到洛陽會有此變故,是以給他備的咒符中沒有此種符咒,此刻需要現繪。
哪知此時青衣悄然進房,道:“公子,剛才殷殷說妳趁她酒醉時對她輕薄,這壹筆帳,等她睡醒後會好好和妳算壹算的。”
撲的壹聲,紀若塵壹口仙泉還未溫養完畢就盡數噴出,六張符紙全都毀了。
此刻已近亥時,然而那壹輪如火驕陽依然高懸在洛陽上空,分毫不動。只是烈日下的洛陽不再是燥熱如火,而是升騰起壹陣蒙蒙的黃霧,整座城中到處都彌漫著壹陣中人欲嘔的惡臭。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街上來回逡巡的鐵騎,都時時會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自己身邊竄了過去。但沒人能看見那究竟是什麽。
幾乎全城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看著空中那壹輪烈日,靜靜地等待著它下山的那壹刻。
驚慌已然過去,剩下的,只有絕望。
在凡俗眼中,洛陽此刻自是烈陽高照,然而在道者看來,此刻的洛陽實是漆黑如墨,間中會有陣陣暗黃穢氣呼嘯而過。這些穢氣如有生命壹般,會追逐靈氣而去,並匯聚成團,越積越多,直到將這些靈氣統統沾染同化,方才作罷。
然而此刻洛陽城中卻有壹點靈氣穿街過巷,徐徐而行。它恰如暗夜中的燈火,壹時之間不知聚到了多少若飛蛾般的穢氣,圍繞著它呼嘯盤旋,幾已形成小小壹道龍卷。
吟風雙眉微皺,在洛陽城內慢慢行著,周圍的壹切對他來說都是如此熟悉,卻又想不起來究竟何時何處曾經見過。吟風走得不疾不徐,此刻於他來說,到哪裏、走多快都是冥冥中早已定好的,他走出這壹步,下壹步該如何落步,到時自然就會知曉。
只是不知為何,壹進入洛陽城,他本是寧定的心情就開始微微波動起來。這壹點漣漪雖微不足道,可是對於本心向如月下平湖的吟風來說,就是前所未有之事。
此時他周圍盡是濃稠得幾欲滴出水來的暗黃穢霧,霧氣中每時每刻都不知要浮出多少猙獰恐怖的面孔,都在向吟風咆哮怒吼,似欲吞之而後快。
但這些穢氣中的魔物無論多麽猙獰兇厲,卻無壹敢進入吟風身周三尺之地。吟風每向前壹步,前方的魔物穢氣就會慌張向兩旁分開,為他讓壹條路出來。
從外望去,吟風幾乎是推著那壹道已高達數十丈的穢氣龍卷前行!
片刻之後,吟風已立在銅川巷中,看著那氣勢軒昂的門戶,以及兩尊守門的青玉紫紋虎,若有所思。
此時洛陽白夜已成,人人均知大難將至,是以洛府也是大門緊閉,門前根本見不到壹個守門的甲士。
吟風壹雙劍眉越鎖越緊,向那朱漆大門走了兩步,又退了回來。
他茫然四顧,整座銅川巷中唯有壹株株枯死的古柳,再無壹個人影。
下山以來第壹次,吟風不知自己的下壹步,應該邁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