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壹章 五虧老人

　　當第六枝從枉死城內飛來時，貴人張家便已經有壹位主事，壹位少爺，以及烏頭先生，四大堂官，並率著能短時間內召集過來，並且信得過的小堂官，趕來了壹座神秘的野山。
　　從第二枝箭開始，貴人張家的大老爺便已經做下了決定，貴人張家其實並不重要，門楣不重要，祖宅不重要，甚至宅子裏生活著的親眷族人也不重要。
　　那些正替貴人張擋災，正在壹個個死去的人肉釘子，當然就更不重要了，他考慮到了時間差，甚至沒派人去下面問清楚。
　　他只是在拜托了孟家人幫著處理那邪祟的同時，便將人都派到了這個地方。
　　此山極為奇怪，山勢雄偉，風色怡人，綿延萬裏，但卻偏偏不像其他的名山大澤壹般擁有很大的名氣。
　　既無山君在此受香火，也沒有什麽山精野怪於此滋生，甚至因為這裏路少土薄的緣故，連人都沒有聚集於這裏的，只在山腳處，有數戶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無人知道這座山的名，也無人知道這座山的姓，甚至這座山，似乎被這世界遺忘了。
　　就連貴人張，也圖著小心，等閑不會派人過來。
　　只在山腰裏，有壹座石頭小屋，屋裏住著個瞎眼、耳聾、殘腿、獨臂，甚至連舌頭也被咬掉了壹截的老人，他常年在此，每月只靠了山下村落裏的村人，送些粟米吃食來過活。
　　但或是刮風下雨，或是其他什麽，數日裏沒有飯食送來，他便也餓著。
　　烏頭先生並張家少爺帶人過來的時候，老人正蹲在了自己的石頭屋子前面吃飯。
　　僅剩的壹只手裏，端著壹個豁了口子的粗瓷瓦盆，盆裏是些沒幾粒的粟米粥，上面飄著根鹹蘿蔔條，還有幾個黑糊糊，圓滾滾的東西，那是上山送飯的小子，從路上撿的幾顆羊糞蛋兒。
　　老人就這麽稀溜溜喝著粥，甚至不懂得嚼，將粥與羊糞蛋兒，壹起喝了下去，全無所察。
　　頑童就笑嘻嘻的蹲在壹邊看著，壹臉興奮的模樣。
　　因為老人吃的慢，他還無聊起來，從旁邊撿了小石子，離得遠遠的，往盆裏扔。
　　“好大的膽子……”
　　當烏頭先生與張家少爺來到了跟前時，看到這壹幕，已是瞬間氣的瞳孔驟縮，怒意上湧：“當初為了讓那山下人家供養二爺，足給了壹百兩銀子。”
　　“這還是擔心給的太多，留了破綻，壹百兩銀子，就這麽不經用？咱們這才三年沒過來人，他們便給二爺這等吃食供養？”
　　怒聲中，手裏拈出壹根釘子，擡手便要射去。
　　卻不想，這根釘子尖銳鋒利，眼看便要打到那頑童身上，但卻莫名的，忽然消失，反而從他身後飛了過來，他慌忙偏頭壹射，將這根釘子挾在了指間，壹時又驚又訝，擡頭看去。
　　恰逢那喝粥的老人，緩緩歪頭看來，空洞洞的眼窩對上了他，場間人頓時皆大吃壹驚。
　　那頑童也回頭壹看，忽見身後來了這麽多人，頓時收斂了許多。
　　手裏的壹把石子悄悄灑在了地上。
　　老人慢慢的吃完了飯，連蘿蔔條帶粟米，吃的壹粒不剩，將瓦盆放下，壹條獨臂伸出去，摸索到了籃子，將瓦盆放了進去，頑童立刻拎起籃子來便要走，卻忽然被他給拉住了。
　　頑童見旁邊有生人，急著回去，不耐煩的看著。
　　老人有時候會抓出壹把酸棗或是別的什麽給他吃，但這壹次卻不是。
　　他慢慢收回了手掌，居然從懷裏摸索了壹下，摸出了壹塊黑糊糊的金子，向他示意著。
　　頑童也是認識的，家裏就藏了壹小塊金子，說是給自己娶媳婦的。
　　但這壹塊，似乎比家裏的壹塊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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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興奮的拿起金子，便壹蹦壹跳的下了山去，那些上了山的人，都定定站著，不敢阻攔。
　　直到頑童走遠了，烏頭先生才緩緩向了張家少爺示意，所有人都齊唰唰的跪了下來，向老人磕頭。
　　而那張家少爺，則是磕過頭後，才站起了身，小心的來到了老人身前，恭敬道：“大侄兒張喚玨，給二叔磕頭了，二叔……您受罪了。”
　　“……”
　　在他說出了這話時，身後的便都跪得更深，腦袋都不敢擡起來。
　　貴人張不碰術法，但惟獨這壹位例外，不僅是害首門道的高人，甚至神通驚人，但卻不是貴人張逼他的，而是因為他自己喜歡。
　　但也很明顯，因為他自己喜歡，所以付出了旁人難以想象的代價，在貴人張，主事的是大老爺，但壓著門道裏人不敢動的，是這位二老爺。
　　老人並不說話，只是慢慢向著這位大侄兒，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這張家少爺便忙上前，在他掌心裏寫著字。
　　數個字寫完，老人忽然皺起了眉頭，表情似乎不悅，緩緩的搖了壹下頭。
　　張家少爺慌忙道：“是，父親也說了，這可能是對方的詭計。”
　　“滿天下的人，包括那九姓，明面敬咱們張家，但暗地裏卻都想知道這龍穴在哪，若非此地如此要緊，也不需要二叔您吃這份苦了……”
　　“但父親也說，哪怕有可能是對方的詭計，想跟著我們找到這處龍穴，卻也不得不過來，對方的魘法，實在太厲害，咱們張家，不能冒這個險。”
　　“況且，天命將至，便是被人發現，那也沒那麽重要了，大不了，便找人睡進龍穴裏。”
　　“……”
　　老人慢慢將手掌握上，似乎在思考，良久之後，他忽然眼窩空洞的眼睛，四下裏晃了晃。
　　若有眼神，便像是在從左至右，看向這些跟著他過來的人。
　　張家少爺又忙小手在他手上寫了幾個字，然後快速的說道：“不是父親信不過二叔您的本事，怕您守不住龍穴，只是事關重大。”
　　“那人魘法厲害，已然毀了張家的門楣，又召來了鎮命碑下的都姓冤魂……父親說，他已經猜到了那個人的身份，與當初國師說的不同。”
　　“這個人，便是曾經斷了前朝氣運的邪祟！”
　　“……”
　　老人那如枯木壹般的身體，竟仿佛怔了怔，忽然張開了口，無聲大笑了起來。
　　只剩了半截的舌頭，都在顫抖不停，仿佛看得出來，他歡喜至極。
　　“是……”
　　見老人發笑，張家少爺也開心起來，大聲道：“恭喜二叔，賀喜二叔！”
　　“您，終於有機會跟他過過招了……”
　　“……”
　　“……”
　　而在他們說著話時，那送飯的頑童已經拿著金子，回到了家裏，家裏的爹娘正在商量著：“剛剛看到有外鄉裏穿錦戴帽的貴人老爺上山了，不知道跟那老東西有沒有關系。”
　　“咱們明天往上面送的飯，可得要好壹點了，省得被人家看了，還當咱們說話沒數，不養著他呢……”
　　正趕上頑童獻寶壹般把金子拿了出來，兩口子頓時壹看眼睛就亮了，拿在手裏擦了又擦，咬了又咬，歡喜道：“果然貴人老爺都心善，這還賞咱們金子哩，怕是又要給夥食錢。”
　　“快點，快點，殺雞，殺雞，宰豬，宰羊，明天的飯，要好些，大油水！”
　　“……”
　　婦人也歡喜，卻又心疼，道：“豬還沒養大呢，現在宰了可惜，到年跟裏多賣不少錢哩！”
　　男人便道：“那殺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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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婦人更不高興：“羊還帶著崽呢，快下了。”
　　男人也伸頭瞅了壹眼，皺了皺眉頭，道：“那殺***，殺雞總行的。”
　　婦人本來點了點頭，但準備著，又猶豫了，道：“雞還下蛋呢，全靠它換鹽巴。”
　　“再說了，貴人老爺，還能缺口雞肉吃？沒準人家自己造飯！”
　　“……”
　　男人覺得有理，想了又想，便又道：“那難蛋攤上兩個吧，摘點香椿尖尖炒炒。”
　　“再去河裏摸點泥鰍和蝦米，貴人老爺好東西吃多了，就愛這壹口呢……”
　　“……”
　　他們壹邊說著，壹邊歡喜的藏起了金子，又抱住了娃娃細細的問在山上是否遇著人了，金子是誰給的，還有沒有，讓沒讓他遞什麽話之類的。
　　只是沒註意到，隨著這塊金子進了屋，堂屋裏供著的先人牌位，竟不知何時，慢慢變得烏黑壹塊，連上面的字跡，都看不清了。
　　屋外天似乎陰了下來，窩裏的雞，院子裏的羊，圈裏的豬，都莫名其妙的呆楞在了當場，壹點壹點，身子縮了下來，死的悄無聲息，連雞下的蛋，都發出些微聲響，流出了黑水來。
　　當他們覺得天忽然黑到看不清了時，只覺壹陣陣的煩悶，用力喘著氣，卻喘不出來，就連眼睛也開始變得木然。
　　男人忽然放開了娃娃，直楞楞的起身，走到了水缸旁邊，壹腦袋紮了進去，任由自己淹死，婦人則是眼神直勾勾的，壹把抓過了娃娃，扔進了鍋裏，往裏添水。
　　當大火在竈膛裏燒了起來，頑童也不爭紮，不哭鬧，只是眼神裏滿是驚恐。
　　不僅他們這壹家如此。
　　當有風從他們家裏穿了過去，村裏其他的人家便也同樣發起了癔癥。
　　當這股子風吹到了其他村子裏，那些正晌午時分勞作或休憩的村落，便也漸漸沒了聲息。
　　天上烈日曬著人間，但山邊村落，卻已再無壹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