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

白玉方盘上，纵横十九，黑白对峙，可用棋着所剩无几，胜负已分，哪方落子，哪方负。
萧饮云执黑子的手斟酌再三未能落下，转而支腮。
自己与自己下棋，胜负本不重要，只是不知不觉间将自己摆在了黑子的立场，结果却是……
“死路一条吗……”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了讥诮弧度。
此时房门口又传来动静，他静观桌上棋局，不欲理会。连续赶了几个丫鬟，他现在连开口说话都懒得。
他沉默，纱帘外进门的人也沉默。
良久，直到他有些好奇哪个丫鬟有这么好的耐心跟定性傻站那么久的时候，隐约听闻纱帘外一声轻叹，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进来。
“少爷，请喝药。”
深幽黑眸蓦然一亮，萧饮云朝纱帘扫去一眼。
“泠儿吗？怎么想起回来了？”一大早就跑的没影没踪，他还以为她不想继续扮丫鬟玩了。
纱帘外，西泠本是无话想说，可背后隔着门缝对她挤眉弄眼的一老一少并不愿让她就此保持沉默。尽管不能出声，她们仍是手足并用着示意她快快回话，好顺利将手中的汤药送进去。
算了，反正都被推进来了，总不能站了好半天啥也没做就出去。既来之，则安之吧。
“回少爷，奴婢错了。”她真的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她根本不该接下那食盒的！
心里不无怨念，嘴上仍是恭敬，“奴婢贪玩，没有好好伺候少爷，请少爷原谅。”
一席话语调平平，倒也算得上诚恳。萧饮云嘴角隐有笑意，配合回应着身为少爷该说的话。
“知错就好。过来吧。”
“是。”西泠领命上前。
掀起纱帘看过去，紫衣青年姿态悠懒独坐软榻之上，榻上多了一张矮腿方桌，高度刚好够他支肘撑腮。
昨晚大概是因为烛光的关系，再加上自己的漫不经心，她竟没有发觉这病少爷一头灰发！毫无光泽，毫无生机的一头灰发！
灰发下的五官比起她认识的那几名公认的美男子也毫不逊色，只是因为常年缠绵病榻而浮现出不正常的苍白，由此也更显得那双黑眸愈加的幽深难测，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敛下视线，西泠走到软榻前递上了手中的药碗。
“少爷喝药。”
萧饮云瞥一眼碗中气味难闻颜色乌黑的液体，完全没有想喝的意思。
“放下，坐那儿。”他以眼神示意了方桌对面的位子。
西泠从命，她谨记宝珠告诫过的一句话……千万不要忤逆少爷！
坐上软榻后，她注意到了桌上的棋局。
凤眸一亮！很精彩的对弈！双方都把对方逼到了绝地，进退都是输，只要一子落下，胜负即可分晓。
“懂棋？”瞧见她脸上不同寻常的兴奋劲，萧饮云有些诧异。他以为女人只对针线女工有兴趣。
懂下棋很不可思议吗？西泠被他的语调搞得不太高兴，抬头想瞟他一眼，却看到了他指间的黑子。
黑子先走，那就代表黑子输了。而那病少爷捏着黑子的姿态让她莫名有些心烦。就好像他掌控着全局输赢掌控着所有人的生死一样……
冲动的拿起一颗白子，毫不犹豫的就放到了棋盘上的空格中。
啪嗒一声，胜负就此定下；啪嗒一声，萧饮云身形微震，看着眼下的棋局怔然。
“黑子赢了。”西泠闲闲宣布，微扬的下巴带了点睥睨的意味。
萧饮云抬眉，神色异样，幽邃黑眸静静看她。
“这一轮，黑子先走。”他语调沉郁，对她的擅自介入有些不悦。
西泠无所谓的耸肩，“是吗？总会有意外出现的啊，人生也是如此，这只是盘棋。”
这只是盘棋，而她插手只是不想看到他只手掌控棋局的模样。很多事情是不会照着原定计划发展的，没有人能够掌控全局。
人生会有意外出现……吗？
勾唇一笑，萧饮云没了不满，反而有了兴致。放下手中黑子，他不在纠缠于棋局，随意问道：
“今天出去都干嘛了？”
“玩儿吧。”西泠答的有些迟疑，她白天做的那些事，可不适合告诉这位少爷。
“哦？”萧饮云拖了拖尾音以示对她保留态度的了然，“街上热闹吗？有什么新鲜的事儿跟少爷我说说。”
新鲜事儿？西泠想了想，看到桌上那碗汤药，又想起进门前那一老一少的千叮万嘱，决定开口。
“新鲜事儿倒没有。就是有个大消息到处在传。”她刻意加重了“大”字的发音。
“什么大消息？”萧饮云眉眼一动，想到了某个可能性。
见他似乎有了兴趣，西泠抓住机会将手边的药碗推到了他跟前。
“少爷喝药。”
萧饮云眯眼沉默了片刻。
“你是意思是，喝了这药才能听到你的消息？”
西泠点头。她不懂得劝人，也不懂得安抚人，只懂得“礼尚往来”。只要她手上有对方需要的东西，对方就会答应自己的要求。这就是她做事的方式。
她不太确定这次手上的筹码是否够分量。但想办法让这位少爷喝药只是为了门外那爱子心切的萧家大婶和爱主心切的宝珠姐，如果他选择不听消息不喝药，那她只能对她们说声抱歉了。能力有限，她不爱勉强自己。
而事实上，萧饮云确实不是非要从她口里得知消息，府里人多的是，如果真如他猜测的是关于“那件事”，那么必定会传的沸沸扬扬，他很容易问出来。
只是，头一回有人用这种方式让他喝药，以往不是眼泪攻势就是苦肉计再不然就是死缠烂打，她的办法让他觉得很新鲜，也很……意外。
或许，他的人生真的会有意外出现。
他喝下了那碗药。然后从她口中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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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萧家少爷舒服的侧卧软榻，悠闲翻看着手边书籍，却发觉没一会儿就翻到了末页，于是唤来外屋那个刚伺候他用过晚膳，此刻正在享用自己那一份的随侍丫鬟，让她自书桌上重新取本书给他。
西泠只得停下愉悦的进食过程，乖乖起身为少爷服务。
靠窗的书桌上，排排摞起了三层书。看来这位病少爷倒也挺懂得用书籍来怡情养性的嘛！虽然效果不是太好，估计他也就是看着打发时间而已。
随手抽出了最上层中间的一本书，一张白纸却被带了出来，轻轻飘落桌面。
西泠好奇取过，展开之后，眉宇缓缓的挑高了。
软榻上的人等的有些久，长指轻敲脸颊，不耐开口。
“泠儿，你睡着了？”
纱帘外，西泠的声音带着恍惚传进来。
“回少爷，没有。只是，看到了不知是谁写下的诗句。”因为字写的很难辨认，所以她花了点时间才推测出纸上写的是什么。
“哦？”那头的少爷有了兴致，“念念。”
西泠看着纸上勉强称得上是字的墨迹，轻声念了起来……
“今夕何夕兮，中搴河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羞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
“行了。别念了。”
萧饮云出声打断了她的吟诵，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耐。而纱帘之后他的表情，真的是不耐吗？
西泠看着自己没有念出来确是被书写的相对最工整的最后两句话，眉心拧开了一朵花。在这位少爷的书桌上看到这么一张纸，她很自然的有了联想……
“是少爷写的？”她不动声色的故意疑问，打破室内的凝滞气氛。
“少爷我的字有那麽难看吗？”萧饮云的声音亦是寻常，并且很快的转换了话题，“去宝珠那取些熏香来，屋子里一股药味难闻的很。”
“是，少爷。”西泠放下手中书籍和纸张。
她没看过萧饮云的字，但他的那句话代表他知道写这诗的人是谁……不管一旁桌上才吃到一半的晚膳，她迅速退出了房间。
房内安静良久，才响起了一阵衣衫窸窣之声。
接着薄红色纱幔被挑开，苍紫身影难得移驾外屋。
缓步而行到书桌边，幽冷黑眸似是漫不经心的一阵飘移，最终停留在那张白纸上。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让他哼笑出声。
“教了你不少诗，偏就写下这一首。”他淡道，语气意外的轻缓柔和。
伸指划过最工整的那一行，嘴畔的笑意逐渐隐没。
“香炊。”他缓缓念出了这两个字，语气小心而慎重。烛光下，苍白病容忽明忽暗。
“如今我总算明白，为何当日你喝下毒药却笑得那般满足。你是要我相信，你的心意……真是个蠢丫头啊……”
他笑着叹息，长久。直到一股血腥自胸口猛然袭上，剧烈咳声让桌上烛火惊跳不已。
白纸刹那染鲜红。
＊＊＊　　＊＊＊　　＊＊＊
同一时间，西泠正跟着宝珠前往南院库房取薰香。
她知道那病少爷是故意支开她的，屋子里的熏香明明很够……
是因为那首诗吧……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看那笔迹，她猜是某个丫鬟留下的，某个仰慕着萧饮云，而这份仰慕之情却得不到正视的丫鬟。
他应该是需要时间来理一理自己的情绪，所以才支开她。所以暂时就别去打扰那位少爷了吧……
“傅姑娘！辛苦您了！为了照顾少爷害得您连城主的洗尘宴都没法参加！”
走在前面的宝珠激动的说着，回头给了西泠一脸愧色。
西泠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那种场合向来不适合她。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想去。”
宝珠看着她一副置身之外的模样，确定了她对洗尘宴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她一定也不知道宴会上发生了什么吧……
“傅姑娘，您还不知道吧，老城主在宴会上宣布了傅总管与上官姑娘的喜讯！”
西泠一愣，凤眸惊喜瞪大。
“他们真的要定亲了？”
宝珠却急急摇头。
“不是定亲。”她说，“是成亲。就在五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