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自古有七城，锦绣繁华第一。
古老的书籍在描写锦绣的时候，总会用这一句开头。
不像日曜热情豪放的挥金如土，不像那溪淳朴清隽的韬光养晦，也不像无双高调穷奢的风流浮华；在四座繁华程度不相上下的城市中，锦绣是不动声色。它总是不动声色地在任何一个微小之处，将其追求品质与品位的风雅之姿表现的淋漓尽致。
百年的积淀像最正统的血脉，将它培育成一个骄傲却不失教养的华服贵公子，令人心悦诚服的高高在上。
西泠下船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踏入了一幅凡夫俗子无法碰触的豪华织锦。
看出去的每一眼，都是精致……
没有任何雕饰的玉质灯柱莹白光润，从渡口的白玉石门楼一路绵延至长街尽头。锦绣不是七城中唯一建有路灯的城，她去过的无双，是以姿态各异的百年老树为天然灯柱。而锦绣的以玉为柱着实让她不可思议……这得买断赤岩多少矿山啊！
白玉灯柱上，是圆形的琉璃灯盏……是了，琉璃产自西域，而锦绣也是七城中唯一一座开放与西域交流的城市。琉璃的颜色与火光一结合，宛如一颗颗深海夜明珠，为刚入夜的锦绣增添了一股神秘与非凡的气息。
所以锦绣的渡口，总是不乏阵阵惊叹。人们无一不为眼前所看到的美景惊叹，欢呼，躁动。
西泠回头一看，发现就在自己为锦绣失神的顷刻间，黑压压的上岸人潮已经涌了过来。
来不及闪避，只能勉强定住身形以挡人群冲撞。而右肩被一个过分的力道一推，她不可避免的往左倒过去……
“小心。”
生涩的大陆语音量不大，却在一片混杂嚷嚷中格外清晰的传入她耳中。
失去平衡的身体被扶正，西泠侧头，看进了一双罕见的眼眸……覆盖着冰凌一样薄脆清透的绿漪。
她倒抽了一口气，却无法移开视线。
绿眸男子不似大陆人的深刻五官在平静中微微泄露着焦急，生涩的大陆口音再度响起。
“请姑娘代我将此物送往西市‘不夜楼’交给老板，不甚感激。”
西市？不夜楼？那是什么地方？
不明所以的看着手中被硬塞过来的红色抽绳钱袋，沉重的手感与钱袋上奇异的绣纹让她不解抬头探问，到嘴边的话却发现无人可问……
视线往四周人群一阵搜寻，那名绿眸男子已然在人群中淹没了踪影。
到底是……什么人啊？
“小姐，可以通关了。”
丫鬟宝珠的轻唤唤回了她的怔仲。西泠点头，悄然收起钱袋，将方才短短片刻间发生的怪事暗自放在心上。
人群在门楼前的关卡上排起了几道长龙，而青瑜带着她们走了门楼一侧的特别通道。他向两名锦绣侍卫出示了司徒家的纹章，金甲侍卫立刻收起手中寒光锃亮的冷兵，恭敬的向一行人鞠躬让路。
穿过门楼，精美的织锦再度扩展开来。质地坚实打磨方正的赤岩石整齐的铺成大道，方石之间几乎不留缝隙，使整条路看上去分外坦荡开阔。
还没好好欣赏大道两侧精致的商铺阁楼，迎面一个人影直直压近，霸道的拉走她的视线。
“这位是上官家魏总管次子，锦绣城主智囊团成员之一的魏绍魏公子。”
青瑜在一旁轻声介绍，而西泠则为眼前逐渐清晰的那张目中无人的冷颜微扬了眉。
魏绍迎了上去。一身贵气。
黑发优雅高束，垂落两侧的几缕恰如其分的勾勒出一张华丽慑人的硬质美貌。锦绣人偏爱的雾绡衬衣微敞，让人看见颈项上打着平安结的黑色皮绳。外套黑色绢质长衫，滚金边的黑色皮腰带缠腰，凸显暗藏力道的劲瘦身型。暗绣精美纹样的长衫下摆随着他的步子翻飞起，露出光脚踩着的一双高齿木屐。
隔了宽阔的君子河，锦绣的四月已经有了初夏的热力。
在迎上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等了许久的那溪贵客竟然只是一名女子。说女子还夸大了，眼前小丫头长发凌乱披散，出众美颜清洌有余而温婉不足，衣着打扮过于简单，在锦绣人眼中显得轻率粗鲁，浑身上下毫无女子应有的精致风情。最重要的，竟然是个女的！那溪竟然让个女子来谈分税案……
在他不满不屑眼光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已经率先垂首致礼。
“魏公子。”
落落大方的冷然姿态让魏绍有种落了下风的屈辱感，随意的眼神却不含情绪，淡淡瞟向了一旁的青瑜……以此表示自己对对方的陌生，从容不失礼的令对方感到他的怠慢轻视。
而西泠只是扯了扯半边嘴角，听着青瑜泄露了些微不安的介绍。
“魏公子，这位是那溪傅总管的妹妹，西泠小姐。”
“傅姑娘。”随意瞥了眼之后，盛气视线又飘向高远处，“信上所提那位商谈分税计划的代表呢？”
“呃……”青瑜心下一惊，这种是主子们才知道的事情，他只负责将人带到，其他事宜老城主应该在快马书信中提过了吧，况且这趟船上只有二小姐，那……
隐隐察觉到对方的故意刁难，青瑜心一沉，头皮发麻起来。
打破尴尬的，反而是那个被一再忽略的人。
“对不住啦……”西泠抬头，在那道俯视下弯出过于愉悦的弧度，“魏公子等的，正是我。”
我？这样不符合锦绣传统的女性自称，让魏绍再度不满的抿直薄唇。
西泠一阵快意……她是故意的。与那溪的男女平等不同，锦绣女子的地位很低，这从他们一夫多妻的婚制就可以看出，而她偏偏对此相当的不以为然。
“那就，请吧。”魏绍开口，语气轻慢，“城主正在上园设宴，为贵客洗尘。”
他侧身，黑丝外套在光线下折射出不同层次的亮泽，也折射出主人不凡的身份地位。斜瞄人的傲慢姿态配合唇畔的虚应淡笑，让西泠心生厌恶。
蹙眉抬脚，没走几步，却又听到他高高在上的冷嘲话语……
“丫鬟小仆就不用跟了。上园，不接待闲杂人等。”
步子一顿，再度迈开时格外用力。西泠冷冷敛下凤眸……她讨厌锦绣！
＊＊＊　　＊＊＊　　＊＊＊
锦绣的美，一半在它的园林。而上园，是锦绣名园之一，属于上官家，地位与段家的霞蔚园相当，同为段家与上官家宴客的不二选择。
无双城的画师执笔，赤岩城的山石搭建，日曜城从遥远海外带回的奇珍异宝，将上园打造成一个传说之地。
庭院绮丽，曲水流觞，海棠飘舞。走在幻境般的美丽园林中，西泠脑中浮现的却是“上园？上官家庭园的简称？”这样煞风景的疑问。
而低头思索的神情看在魏绍眼里，却当她是被园林的美所震慑了。
满意自得的笑着，他领着客人踏上了通向假山顶的石阶。
随着蜿蜒的石阶，一路踩着海棠花瓣往上。
“傅姑娘，请入席。”
魏绍在她前面停下了步子，她才慢悠悠的抬起了头。
石阶尽头是一片敞阔平台，位于假山顶上，透过参差种植的海棠，可尽揽整个园林的美景。
地上铺着青簟凉席，西泠眼前看到的是一名正在演奏的女伶。而她的背后是两扇锦屏，锦屏之后，不用怀疑，一定是正在赏月听琴饮酒作乐的主子们。
绕过锦屏，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却也因出现的人物而暗自心惊。
六张紫檀木长几各在锦屏之外的三个方向摆了两张。除了正位上一男一女各自一张外，两边每张落座了两个人，除了……
“小泠儿！”正位上的女子惊喜的站了起来，随着动作一阵沙沙声，是她公孙翩若的个人特色。
那旁边正位上的应该就是锦绣城主段淇奥了。
稳下诧异，她冷静完美的致礼，没心思去看以“算尽天下尽”著称七城的段城主长什么模样，心里在烦恼的始终是另一个难题。
应该入席，脚步却有些迟疑，那个唯一坐了一人的长几……
“坐嘛！就坐司徒旁边！本城主特意为你准备的，快坐吧！”公孙翩若愉快的尽着地主之谊。
她根本不知道那溪来的是自己，还敢这么说……听着公孙翩若毫不羞愧的随口扯谎，西泠心一横，双膝一弯跪坐了下去。双眼却不敢往旁边看，只能以余光瞄见一小截湖蓝一摆。
“司徒……少爷。”有些底气不足的打了招呼。
“傅姑娘。”对方有礼的回应，声音温朗如昔。
西泠屏息聆听，却始终只听到这三个字……还想听他说什么呢？本来就是这样不生不熟点头打个招呼就过去的关系……缓缓呼出一口气，心口有微微的刺痛，很快的被她认为是屏息太久的缘故。
告诉自己要转移注意力，于是她侧身转向左侧的长几。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这两个人，让她刚才有些惊讶。男的还好，女的……就不怕被人认出来？还是说，因为司徒玥琤看不见，所以她有恃无恐？
“慕容城主。”她向那个戴着白玉发冠的清贵男子点头。
慕容清音颔首回礼，然后一脸正经的向她介绍身边的女子。
“这位是我的朋友，连雪连姑娘。”
连雪？不是赫连刃雪？高挑的眉在慕容城主清冷的目光中又慢慢的落回，西泠相当识时务的笑了。
“连姑娘。”一脸初次见面的神情。
“傅姑娘。”对方同样回以陌生的眼神。
“未等姑娘到场就开席，段某失礼了。这杯，敬姑娘。”
“不敢。该是西泠感谢段城主款待。多谢。”
在段城主的主导下，她毫不犹豫的执起桌上伶俐丫鬟早就斟满美酒的金樽，一饮而尽，正式加入这场夜宴。
放下酒樽，正在思索下一步该如何开口跟对面长桌上那名被自己称为嫂子的美女打招呼，一个陌生声音出乎她意料的加入了进来。
“傅姑娘爽快。”
她看向左前方的长桌，临桌而坐的两名男子皆是陌生面孔。
“这位是锦绣商会会长秦韬。”司徒玥琤慢饮美酒，适时的开口介绍。
秦韬一笑，迥然目光半掩犀锐看着西泠。
“没想到那溪还有姑娘这般才貌双全的女子，难得。”说罢举起了手中酒杯。
西泠直爽再干一杯，向来倦怠的凤眸此刻流淌着闪亮的光泽。
“西泠在那溪就听城主说锦绣商会有位极擅音律的人物，该不会就是秦会长吧。”
这番话让身边的城主一愣，却未开口，将噙着笑意的唇藏进了美酒中。
“惭愧！正是在下！姑娘如何得知？”商人精明的双眼迸发出惊人的热烈，对眼前女子已无防备。
西泠巧笑，“从秦会长的手得知。”
秦韬低头一看，自己双手果然满是抚琴生出的老茧，他朗声大笑。
“傅姑娘好眼力！再敬姑娘！”
又是一杯，她仰头，毫不犹豫。
“姑娘好酒量！”一声如平地乍雷的洪亮赞叹介入了两人的相谈甚欢，西泠的视线转到秦韬身边虎背熊腰的男子身上。
一旁静观的司徒玥琤正要开口，却被这人打断。
“不敢劳烦司徒城主介绍，在下是那溪商会副会长孙商。傅姑娘幸会了。”
说着同样举杯。
西泠干下后，正欲开口，一阵热气冲上脸颊，让她顿了顿……怪了，自己的酒量明明很好的……难道是锦绣的酒特别烈？
稍作调整，正要继续与两位商会成员的攀谈，一直幽幽看着她的魏绍却举起了酒杯。
“两位敬完，该轮到在下了吧。”他背脊挺直的坐姿和微扬的下巴充满了锦绣的味道，就连敬酒，也傲慢到不寻任何理由，“这杯，魏绍敬姑娘。”
西泠笑着接招，这一杯挑衅，她怎能不干。
又是一杯。
“我也要我也要。小泠儿，干杯！”本就有几分醉意的公孙翩若插话闹腾。
又是一杯。
“四小姐，您不敬敬姑爷的妹妹吗？”魏绍优雅放下酒杯，转头跟身边女子说话。
西泠看过去，却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然开始带着阵阵眩晕。
“总会有机会的。”一直只是安静陪坐的上官宁开口，声音柔雅中带了点凉意，就像此刻的月光，“而且，泠儿姑娘似乎有些醉了。”
“怎么会。”魏绍淡淡牵起笑意，眼中冷风徐徐拂向西泠，“傅姑娘，你醉了吗？”
西泠浅笑，凤眸滑过一丝倔傲，开口的语调却极为轻柔。
“醉了。锦绣有如此美景，又有宁嫂嫂，魏公子这样的美人，实在是个让人沉醉的地方呢……”
飘忽清媚的笑意落在了魏绍的冷眸中。
晚风初度。吹起了海棠花朵。美丽的花瓣雨吸引了西泠的视线，没注意魏绍看着自己的冷沉俊容起了微妙的变化。
“说得好！”孙商打了个酒嗝，继续闲聊，“傅姑娘人美，酒量好，又会说话，难怪会被选为那溪代表！”
机会来了！西泠闻言，醺然的脸色努力一振，摆出了热忱笑意。
“孙会长客气了。孙会长除了有锦绣人的风雅，还颇有几分日曜人的豪迈豁达，让西泠想起了一位日曜故友。”
“哦？姑娘所说的日曜故友是？”孙商如她所料，兴致勃勃。
“楚风邢楚大捕头！”插话的是一副与有荣焉表情的日曜城主。
“我认得！楚大捕头也是我的好友！不瞒姑娘！老孙确有日曜血统！”兴奋的拍案。
“果然。两位性情相投，相互结交是必然。孙会长若生在日曜，必定也是楚大捕头那样的人物！”真诚的赞叹。
接着又是一阵碰杯及朗笑，不止是西泠和孙商，还有那个加入的很自然的日曜城主。
但西泠并不在意，事态已经进入了她的掌控范围。
到达锦绣之前，对商会主要成员已经做好功课，只是没想到来接待的会是魏绍，让她有片刻的不在状态。直到入席见到此次商谈任务的目标人物，被卡的齿轮便顺利运转起来。
锦绣商会会长秦韬沉迷音律，对司徒玥琤有着高过敬仰的感情，对他，投其所好并不难。再暗示一下司徒少爷也很欣赏他的琴艺，有意愿与其合奏，第一步的接近就完成了。至于司徒少爷肯不肯配合的问题……不予考虑。老城主都说了要物尽其用，她不会客气。
副会长孙商有日曜血统，豪爽又不失精明。只是因锦绣的排外受过不少委屈，也多次对外宣扬过以自己的日曜血统而骄傲，所以只要与日曜套近乎就能博得他的好感。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尽管总有一道令人厌烦的幽冷视线缠身，但幸好有手中美酒，它们帮她忽略了这些烦人的打扰，却也让她的思绪有些旋转不定起来……
当然，她没有醉！她不可能醉！与飘飘的相熟练就了她的好酒量，只是在无双的一年滴酒不沾，今日突然猛喝一通，让她有些适应不良而已。
藏在衣衫下的左手用力捏了小腿一把，她暗自深呼吸平复胸口愈加猛烈的撞击，泛红的脸上端着平静自然的笑意，看似轻松的应对着酒席上抛出的一个个话题。
快些，快些结束吧……
“时候不早了。明早分税计划正式开始商谈，傅姑娘这两日又舟车劳顿，为了明日考虑，还是让她早些休息的好。”
清浅笑语传入耳中，正要感激的看向声音来处，眩晕的脑袋才慢半拍的想起这样温润的声音只会属于那个人。
司徒玥琤此话一出，席上众人均赞同点头，除了另外三个已经喝得半醉的人。
于是锦绣城主起身宣布宴席结束，各回各家。
撑着长几站起的时候，西泠终于没能忍住天旋地转的晕眩，身子一晃，却被两双手扶住。
一个是司徒少爷，另一个是……
“傅姑娘小心。”
手腕上的冰凉迅速向上延伸，西泠微一抖索，困难的抬起头。
“谢谢连姑娘。”口齿不清的对眼前晃成几个脑袋的美丽女子道谢。
赫连刃雪一松手，西泠便闭上眼，倒向了背后的温暖。
“傅姑娘……”
耳边传来他温朗的声音，似乎比刚才多了些情绪。
心中顿时翻涌起深沉的情意，几日前的道别画面在眼前凌乱闪回，她欲开口……
“司徒少爷，需要帮忙吗？”
一个讨厌的声音害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缩回，西泠抬头，想看清说话的是哪个烦人的家伙，但头却沉重的超乎她的想象，并且因为她侧转的动作而晕得更厉害了。
“不用了，多谢魏公子好意。”
清流之音轻易的平息她心中的烦乱，微微睁开眼，眼前是一抹轻柔涌动的湖蓝，和几缕缠绕起舞的发丝。
稍显蓬松的属于自己，而更有光泽的……是他的。
这样的念头浮现在心中，西泠“呵呵”的轻笑起来。
完全不知道两名男子因她的笑而各自变脸，她费力的抬手，将躲藏在发丝间的小片海棠花瓣拈起，放进了嘴里。
“好……好甜啊……”
说完，带着心满意足的甜笑，晕得不知今夕是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