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下）

再度开启的梦境，不再是黑暗。
新月如眉，一弯皎洁，高悬在那溪墨蓝色的夜空中。
平躺在草丛中，西泠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司徒府的西花园中。
为什么会是新月？为什么会是这里？这次要她回忆起的往事是什么？
“呀！你又出现了！”刻意压低的稚气嗓音伴随轻巧的脚步声进入了她的听觉范围。
“我又睡着了……”西泠望着月亮轻叹。
应该才醒了几个时辰吧，竟然又一次毫无预兆的睡过去了。还继续做着怪异的梦……是的，继续。在梦境中，她什么都记得，她记得上一个梦，也记得现实里的一切，更记得等自己一醒，就会忘记曾做过的梦。
情况太过异常，她目光一转，看向那个与自己七岁时一模一样的小少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嘘……”小少女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走向一旁的矮木从，小心清开一道缝隙，“他们来了。”
谁来了？难道是……
心头闪过了悟，西泠从草地上爬起，随她一道凑到了树丛前。
果然！月夜荷池边，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相偕出现。刚与柔的两个极端，却又给人极其和谐的感觉，甚至会觉得，本该如此……
“你好像不生气，以前你明明很生气的。”小少女对西泠平静的神情惊奇得瞪大了眼。
“有用吗？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不需旁人置喙。”西泠淡叹，收回视线，转身席地而坐。
小少女显然愣了下，而后蹲下，抱着双膝歪头凝视她的侧脸。
“你变了呢。你不替你娘不值了吗？你爹背叛了你们哦。”稚颜无辜，凤眸天真，却说着惊人话语。
而西泠早有预料，并不觉得多意外。梦里的自己，不是儿时的自己那么简单，更是她不愿接受的那个自己，心怀恶意的那个自己。以这种方式出现，也好，让她有了直面的机会。
唇线微弯，她心情愈加平静。
“谁都有爱人的自由。娘这么做，是她自愿，也未必是不幸。”嫁给爹，跟随在他身边，虽未能得到爹的心，却已是她所能达到的离他最近的距离。娘亲，应该是满足的吧……
“至于我，如果是现在的我，会懂得旁观。”静静旁观，给予应有的距离，也给予应当的尊重。而且，她也会懂得放开。不是她的，就算再紧握，仍会从指缝溜走，强求只会害人害己。如果她早一点懂得这些，就不会与大哥产生这么深的隔阂……
见她出神看着掌心深深喟叹，小少女凤眸流光一扇，脸上笑出了一抹幽冷。
“那他呢？对司徒玥琤，你做得到旁观吗？”
西泠一怔，似要开口，却无语。
小少女见状大大笑起，“你已经旁观太久啦，如今他好不容易开始回应你，你舍得退回原来的位子吗？所以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出现什么意外比较好吧？”试探性的口吻，隐晦的说法，但西泠明白她的意外是指什么。
低眉敛眸，西泠面色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小少女有些不满意她的反应，轻咬粉唇，又加一句狠话：“反正他都过了二十多年看不见的日子，再多个几十年也无所谓啦。”
啪……西泠清晰听见心口有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而后，所有的迷雾瞬间散开，她清楚看到了自己最真实的心意。
清媚凤眸一转，不驯对上了那双一模一样却微露讶异的美目。
“不。”无比确定的回应，让小少女惊讶更甚。
“什，什么意思？”是不想改变现状，还是不想这么做？
西泠咧嘴一笑，很是觉得这幅呆愣的模样比较适合这个“小西泠”。
才有了调侃取笑的念头，来不及开口，前额一阵刺痛突袭，整个脑袋像被利刃贯穿，令她抱头倒地！
“啊……”
凄厉的喊声响彻云霄，而小少女却处变不惊的缓缓站起，平静的看着全身蜷缩激颤的西泠，甚至还颇觉好玩的以指点唇。
“哎呀，有人在帮你了呢。不过，我们还会见面的哦……”
稚声说着令人不解的诡异话语，小小身影逐渐隐没在水色淡月下。如潮水席卷而来的痛楚，早已疯狂淹没西泠的神志，无法控制的痛喊着，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漩涡。
疾速下落，仿若深坠无底深渊。寻不到任何可以阻挡这种失重的支撑，她就快窒息……
手腕上突然传来镇定人心的力道，下坠的趋势一顿，脑中的锥刺顿消，她猛然睁眼！
拉住她手腕的是淡渺的光圈，形成了一只手掌的模样，视线再往上，无尽的黑洞那头，缓缓流泻着点点光芒。
一定是他！
一再将她拉出黑暗梦境的，只有他！那么她呢……
心中升起的念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她绝不要忘，这个决定，她绝对不能忘！
挣扎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握上那抹光芒！白光瞬间粲亮，冲散黑暗，她努力睁着双眼迎视……
午后阳光透过花窗洒进房内，眼前的温朗俊容随着他的动作在光线中或明或灭。
西泠微有怔愣，没料到醒过来会看到司徒为自己擦拭脸上薄汗的一幕。
“泠儿？”敏锐感觉她的动静，司徒收回白绢，惊喜轻唤。
正欲回应，梦境中的痛感翻涌而来，又迅猛而去。西泠心头大惊，担心梦中那念头也会一同消逝，急切床榻上坐起，一把按住了司徒玥琤的手！
“现在什么时辰？”分神看一眼窗外日头，等不及确定，立刻又道，“快！司徒！你快去！”
去哪？司徒一愣，被她的急切惊动，还来不及问明白，耳边又传来她疾速的话语……
“去找她，去找闻人鸢虹，让她治好你的眼睛！快去找她！”
终于把这话说出口，西泠终于松了口气，而司徒玥琤的眉头却渐渐聚拢起来。
“泠儿……”他开口，却莫名有些艰难，“看见看不见，对我而言并无差别……”
“不！你要看见，你一定要看见。”她的回应来的快又肯定，像是下定了决心，而他眉头更紧。
“就算，代价是……”
“只要能看见，什么代价都值得！”
明白了！司徒玥琤朗眉一松，心一沉，终于明白她的意思……要他看见，就算因此开启了命定姻缘，就算他娶了别人，她也要他看见！
分不清心中泛起的情绪是悲是喜，他反握手背上的坚持力道，斟酌道：“如果……是我自己不愿看见呢？如果是我自己的意愿，如果我要的不是光明，你也打算违背到底，执意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如果我要的不是光明……
闻言凤眸中流光闪过，眼前男子容颜倾华出尘，而那双清遂黑眸，映出自己一脸戚然。
不！她已经决定，绝不能动摇！
一咬牙，她移开凤眸。
“再不去，她就要离开锦绣了。闻人鸢虹说过她行踪不定，错过了这次机会要再寻她不容易。你……”
话语突然寻来的暖意双唇吞没。
凤眸圆瞪，胸口震动！腮边长指的微凉触感，唇上的那抹轻柔暖意，瞬间让她坚定的心柔软起来。
双手紧握，呼吸交缠，细细传递彼此无法言传的情意……
“泠儿，尊重我的意愿。”他拉开距离，气息微乱，语调隐含强硬。
西泠缓下急遽心跳，在混乱神思中清理出线索……尊重他的意愿？要他永远都看不见？
“我做不到！”
拔高的声调像是静好日光里的一道闪电，打破平静，徒留死寂。
有好一阵的沉默，西泠几乎快撑不住内心的挣扎，手上的紧握倏然抽离。
“我明白了。”司徒起身步下床边的红木脚踩，如往常一般的语调，却让西泠难掩心头袭上的阵阵冷意。
背对她，司徒淡道：“泠儿，司徒玥琤从未因他人而违背自己的心意。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好，我会看见。如果这是你要的。”
话音才落，人已拉门而去。
房内空气倏冷，西泠垂眸，将空空如也的掌心捏紧成拳。
“小姐！”宝珠的声音由远而近，很快将一张忧虑犹存的脸送到西泠面前，“您真的醒了！那西域人果真不是骗子。”
“西域人？骗子？”西泠疑问。
宝珠还来不及解释，另一个元气十足的女声从房门口传来……
“泠儿！你没事吧？本城主本来要带你游锦绣的，谁知道你竟然一睡不醒！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这麻烦的嗜睡蛊的啊？”
嗜睡蛊？西泠不解，一时不清楚状况，也回不上话来，而门口，却又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白袍身影。
“是你？”不夜楼的老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宝珠说的西夜人就是他？骗子又是什么意思？
“姑娘，又见面了。”西域人带着口音的大陆语生硬传出，“姑娘可以叫我貊乂。”
凤眸从在场三人脸上一一掠过……看来不知情的只剩下自己了！
西泠深吸了一口气，凤眸燃起冷怒。
“貊乂，请你告诉我，这该死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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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儿，你放心走吧！反正司徒那家伙看不见，绝对不会被哪个绝世妖女给骗了去的！”
乐颠颠的跟着上了马车，公孙翩若像是完全不把眼下的严峻情形放在眼里，对着知晓自己“病情”后一直沉默的西泠拍拍胸脯许下豪言壮语。
本来嘛！什么蚕食蛊，吃脑子的蛊，听起来是可怕，但既然那个西域人有办法治，泠儿就一定会好起来！不过有件事，虽然那西域人没说，但以她公孙翩若的聪明程度，怎么会看不出他是在逃避什么，否则又怎么会要小泠儿跟着他尽快离开。说是一年半载可以将泠儿治好，她只希望这一年半载内，泠儿不要因为他而发生什么不测才好。
不然……她找些人跟着好了……
摸着下巴点头思索着，没怎么意识到西泠突然开口说的一句话。
“闻人鸢虹能让他看见。”
“看见也没用，有我在，不会让他……”结舌！回神！飞快转头，“你说什么？”谁？谁能让司徒看见？
“闻人鸢虹能让他看见。”西泠淡淡重复一遍，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色面无表情。
难得迟钝的公孙城主终于慢半拍的想到在这么关键的送别时刻，那个最重要的人却没有出现。
“司徒人呢？”
西泠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公孙翩若立刻明白了！今天大半前来锦绣道贺的客人都会离开，闻人鸢虹应该也不例外！那司徒就是……
紫眸一沉，她突兀大喝……“停车！”
前头骏马嘶鸣，她推门下车，却在离去之前又猛然回头，“泠儿，你一定要回来！”
她神色冷峻，柔美容颜竟带戾气，西泠一愣，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旋即收摄了涣散心神。
“我会回来。一定会！”她给予最肯定的回答。
司徒玥琤看见与否，娶妻与否，都改变不了她的心意。她做不到让他背负城毁人亡的诅咒，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放弃光明。
对他，她永远放不开，但却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式站在他身边。不惜违背他的意愿，是明白他的意愿是因为她。他说他要的不是光明，这句话让她彻底懂得他对自己的心意，那样就够了。
她会让他明白，他可以全部拥有，他应该拥有全部，没有人比他更值得拥有全部！
光明，幸福，和爱……
马车疾驰，古道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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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搞的？是真的有缘无份吗？就因为不是命定的人，所以老天不肯让他们在一起吗？
翩然起落与锦绣重楼间寻觅着一个湖蓝身影，公孙翩若难掩心中忿然。
“去你的命定！混账老天爷！你给本城主去死！什么老天！我看你是老眼昏花！混账！”
咒骂声一路飘远，直到锦绣人烟罕至的北城门。
已是日落时分，公孙翩若眯眼望去，锦绣荒凉的北郊沙地上，起落着两道迅疾交错的身影。而其中一道是她绝不会错认的那一个。
恼意横生，她疾掠上前，怒声吼起……
“司徒玥琤！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然还在打架！小泠儿已经……”
一道指气惊猛袭来，她闪身躲过，心下对冷霁云的评价更差。但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好友也会出手，根本还没想到避闪，就被司徒玥琤的指气点中了哑穴！
既惊又怒，才出手，又被司徒玥琤突来的掌气偷袭成功。公孙翩若跌落黄沙地，再无法动弹！只能眼看着那两个人一路打出了城门……
司徒玥琤！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她在一天一夜后，才问出口。
第二天日暮时分，她在锦绣城北接近荒漠的地方，找到了分立两处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两人。
“司徒玥琤！你打完没？傅西泠已经跟那西域人走远了！你满意了？”
她伸手就是一掌，司徒玥琤直退三步，凌乱黑发缠面，带血唇角竟弯起。
“你竟然还笑！你到底在做什么？”伸手又欲出掌，却因那头冷霁云的一句话顿住。
“司徒玥琤，你竟然是在打这个主意！你找我比试，就是为他拖时间？”他该警惕的！以往无论他如何挑衅都不动如山的司徒玥琤会来主动挑战，这其中的原因，他应该警惕的！
“什么拖时间？”公孙翩若疑惑一问，但没人理会。
司徒玥琤只是浅笑，冷霁云眸色一寒，神情一变。
“我会找到他的！”撂下这句话，冷霁云转身，暗自抹去唇际流淌而下的鲜血。耗尽的真气与体力让他无法施展轻功，只能凭着一股傲气拖着步子离开。
“司徒玥琤！你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去找闻人鸢虹反倒跟冷霁云打起来了？拖时间？拖什么时间？”
耳边公孙翩若在聒噪，但他置若罔闻。
“多久了？”
他问，声音虚弱的让公孙翩若一惊。
“什么？”
在她印象中，司徒打架还从未这么“尽心竭力”过。
“他们走了多久？”
更明确的询问传出，公孙翩若积累的忿怒终于爆发……
“一天一夜！他们已经走很远了！而且没人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了！你想追都追不上！”
愤愤说完，却意外看到他笑意更深。
“那就好……”
好？好什么好！因为小泠儿不是他的姻缘，所以他这么轻易就扔下了？
公孙翩若一把拉过他染尘的衣领，“司徒玥琤！我看错你了！你……司徒！”
话未说完，她震惊接住他颓然倒下的身躯。
刹那风起。
耳畔好友的呼声飘远，漠上传来銮铃轻动。
是那首曲子，它的词好像是这么唱的……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青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渐水东，渐水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思成无期，相思成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