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思

她在哼曲。
平缓行驶的马车上，她双手无力却固执的环抱着那抹温暖，轻快哼着曲。
晕的天昏地暗。心情，却像小时候坐在高高的树杈上晃着脚丫，透过繁茂的枝叶看着下面凉亭中的人影时一样惬意。哼的，也还是那首最常挂在嘴边的《荷思》。
初见面，她送他一支荷。
他从不刻意去记住与人的相遇。他的生命中出现太多的人，却因为自己的眼疾，鲜有印象深刻的。
她是其一。
那个夏日午后的微风与荷香仍在记忆中鲜明，她却已从一个自负少年转眼间变为一个傲气少女。一样的出众，不一样的撼动人心。
他想，如果她是一个少年，那么一切会简单的多。他会将他留在身边，亲自栽培，让他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物……总管，大侠，豪杰，甚至城主。
可她却是个少女……每当他感叹这个事实的时候，总会察觉自己内心那抹不可捉摸的异样情愫，却无法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表达。
她是个少女，并且是个优秀不凡的少女。飘香楼的女伶们喜爱她，少年帮的孩子们崇拜她，关家二少与萧家少爷追逐于她……
他可以想象，她是如何的耀眼。
原本，对这耀眼，他看不见，只是笑着在一旁感受，并且给予赞赏。但是……
当她的言行逐渐在他生活中造成影响，当她的青睐在他心中明显有别于其他少女，当她此刻醉卧自己怀中，而他却不希望有别个男子被她这般毫无防备的依赖时，他承认，傅西泠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要说青睐，其实也不尽然。只是从旁人口中得到的传闻，她从未亲口表达过什么，除了几日前那番令他有些莫名气闷的狠话。而那番话，甚至是用来表态她对他没那种心思的。
他是不信的，不用摆出什么理由，他就是不信她当时那番话。至于是不愿相信，还是不相信，他觉得不重要，已不去深究。
他的难题是，自己要怎么做。
欣赏她的傲气，爱惜她的才华，心折她的一言一行，想为她做些什么的冲动一如君子河涌动的浪潮，一度冲破心坎。这样的心情，他初次体验。所以，也更不知所措。他该怎么做？他能做什么？
哼着曲的少女醉靠在自己身上，因为担心意识模糊的她坐不稳，他将她小心护在怀中。
没人与他这般接近过，他也从未有过想与人这般接近的念头。但因为是她，一切似乎都显得自然而然。就像当年为她擦药。从未有人那么要求过他，他也从未有过主动为别人擦药的心思，但因为是“他”的要求，所以他欣然接受。
所以他想，一样的。她的性别，对他来说是没有差别的。想为她做些什么的心情，无关男女，都是一样的。
所以，他将她从那溪拉来这里，让她脱离了司徒府的束缚。但今晚的宴席却让他有了另一种想法。如果，她的心愿真的是要成为那溪总管，他自以为是所做的一切岂非适得其反？
难道说，他应该就如往常一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反复思量无果，他悄然喟叹，不由伸手轻抚那头长发。
“你……要什么呢？”
浅柔低问，而少女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路随马车左右摇晃的头颅突然一垂，那么刚好的，敲在了他的左侧胸口上。
＊＊＊　　＊＊＊　　＊＊＊
青瑜又在看她了。
从司徒家在锦绣的别院一路走到锦绣商会的路上，带路的小仆青瑜已经偷望她不下十次了。
虽然有点在意，但她不想说话。
锦绣的酒果然后劲十足。昨晚还好，虽然记不完全，但似乎是挺安稳的睡过去了。今早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差点没直接栽到地上！连灌三杯解酒汤，才勉强能控制好脚步。脑袋却敲的厉害，干呕的欲望也一直没下去。什么都没吃，拒绝了马车，迎着锦绣有些热辣的晨光走了一路。
一沿途风光无限，她是没心思看，但小仆完全可以去欣赏啊……不必把眼光放在她身上吧，随便哪个路人都穿的比她有看头。
唉……暗自叹了口气。她有些理解昨晚魏绍对她的态度了，瞄了眼身边经过的两名锦绣女子，那精致的发髻，精心的妆容，精美的华衫，精巧的配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随意而为，就连说话走路的模样，也都分外规矩，分外小心翼翼。
真累人……这样的生活对自在惯了的她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叹了口气，原本就散漫的步子越发虚浮起来，萎靡的模样引来沿途路人的指点，像是在指责她一个人破坏了锦绣的城容。
是又如何，她从来不在意这些，就让她成为锦绣画卷上的一笔污点好了，反正她也留不长……啊对了，难道说是因为路人指点，所以青瑜小仆才一直看她？
“对不住啦，青瑜。害你跟我一起被指点。”
诚恳的向侧后方投过去一个歉意的眼神，恰好对上青瑜几次犹豫再度抬起的双眼，让他惊一跳。
“啊？”一时没反应过来，飞快回想主子的话，立刻回到：“不！不是。没有的事，二小姐。”
不是？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西泠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了解，也没多为难小仆，回头继续走。
青瑜吁了口气跟上，暗自庆幸主子没有继续追问。他刚才一路想的事情可是无论如何不敢说出口的……
其实昨晚少爷抱着二小姐进门的那一幕并不是最惊人的，毕竟他家少爷向来乐于对人伸出援手，更何况是对朋友……好吧，他承认，朋友这样的关系是他自行猜测的。一个是他敬仰的少爷，一个是他敬仰的二小姐，他当然希望两个自己最喜爱的人能成为朋友。但是现在看来，又好像不止朋友那么简单。
昨晚最让他惊到掉下巴的是端着解酒汤进房的时候看到少爷坐在床沿为二小姐抚顺发丝的样子……少爷脸上的笑比平日里淡，却意外的让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而且少爷明明看不见的，却在那一刻让他错觉少爷在很专注的看着二小姐，而二小姐虽然醉的不省人事，但却很自然的将很红的脸颊偎向少爷的手掌。两人间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愫，让他顿在房门口进退两难了好半天，不忍打断。
所以他猜，哦不，是他确定，少爷不是与那怪人公孙城主，而是与他的崇拜对象西泠小姐！
这样的结论让他兴奋了大半夜！但后来的两三个时辰，他又开始陷入无名的担忧，因为无论怎么想，总觉得如果对方是二小姐的话，他家少爷一定会被欺负的很彻底……
陷入自己胡思乱想中的小仆一会儿面露喜色，一会儿垮下双眉，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前面的人影，而后低头或喜或悲，将周围的环境忽略的相当彻底。
魏绍步下马车的时候，刚好看到神色各异的主仆两人拖沓着步子经过身边，并且有志一同的，无视了他。
吸引路上无数惊艳目光的男性面孔滑过一丝阴冷，他动了动薄唇。
“傅姑娘。”
听到一个剑锋相撞一样冷酷的声音，西泠停步，慢半拍的回过去一张宿醉的凄惨面容，确认讨厌的声音属于讨厌的家伙，然后连表情都懒得动用，只象征性的敛了敛凤眸。
“魏公子。”
回过头准备继续往前走，及时发现身侧就是锦绣商会的大门，有些悻悻然的转动脚跟。
“青瑜，回去伺候你家少爷吧。”打发了小仆，自己则朝大门走近，完全忽视了身后男子。
魏绍理好了衣衫，慢两步跟在她身后，瞧见她模样萎靡，又幽幽开口。
“傅姑娘脸色不好，昨晚喝多了。”似乎该是关怀的话语，却冷淡的不像话。
“是锦绣的美酒醉人。”懒得跟他斗，西泠随口应道。
“锦绣的美酒不仅醉人，也壮胆。”这句不仅意味不明，更带着轻慢的嘲讽。
西泠终是停步，皱眉看他：“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绍利用身高的优势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脸上的嘲讽不遮不掩。
“怎么，姑娘昨晚没有借着醉意做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轻甩衣袖，傲慢的迈着优雅的步子先行走开。
西泠眉头更紧，为了证明他的指控无凭无据，她绞尽脑汁回忆昨晚发生的事……隐约想起自己回了房，喝了汤，乖乖被宝珠梳洗过，然后脑袋打着旋去会周公……没什么特别啊！她做什么了她？她甚至都没有胡闹一场或吐得一塌糊涂！多好的酒品啊！
昨晚醉酒后唯一让她觉得有些奇怪的事，大概就是耳边似乎一直听到有人在哼曲。哼的七零八落，令人很无语，但同时她又很清楚的知道哼的是那首《荷思》……到底是什么人那么无聊？
不过这个不重要的问题先摆一边，现在她生气的是那个姓魏的到底什么意思！
平日里不敢做的事？她傅西泠平时哪有什么不敢做的事？
心里不断的冒出有理有据的质疑和一些骂人字眼，但转眼看到内院走出来的两张熟面孔，她立刻抛开私人恩怨，振作精神，摆出适当得体的谄笑，迎了上去。
无奸不商，离开那溪前两位老头教她的最后一课，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