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断

萧家败落了。群仙宴之后，那溪接连下了十多天的细雨。连绵阴雨中，那溪送走了最后一位萧总管，司徒府南院从此失去了主人。
萧家真的败落了。唯一的继承人终没能活过二十岁，而久病不治的父亲也终没能承受住这个打击，拖了两日追随独子而去。萧家夫人接连丧子丧夫，心神俱灭，一病不起，娘家人怕她留在司徒府睹物思人，便将其接回，据说至今未从昏迷中清醒。
萧家彻底败落了。城民们不再有兴趣讨论群仙宴上的画舫失火，也不再讨论那些飘香陈酿被运往大海之外的哪个地方，他们关心的是那溪的未来……萧家没了，那溪千百年来三足鼎立的平衡状态该要如何维持下去……
有人说，关家会出来取而代之，今后那溪就是司徒、傅、关三家的天下。
有人说，傅家会乘此机会与司徒家平起平坐，与司徒家半分天下。
更有甚者，他们猜测傅家人会将瞎子城主当成傀儡，独揽大权，成为那溪真正意义上的掌权者。只是这样的猜测，却在君子河对岸传来消息的这天，不攻自破了。
那溪的傅大总管，已经决定卸下总管之位，留在锦绣城上官家，为他夫人卖命。
震惊全城的消息！萧家没人了，傅家人不干了，司徒城主又什么都看不见，再厉害也是个瞎子，那溪今后要怎么办？那溪城民该仰仗谁？
细雨霏霏，人心惶惶。
而司徒府的大门，将这一切躁动不安阻挡在外。
或许是府上素来调教的好，或许是主子们表现的足够镇定淡然，在经历了诸多变故之后，司徒府仍然是那溪最宁静平和的地方。
平静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是，每日总会有那么个时刻，一阵极清脆的长调，会带着打破整片平静假象的凄厉高亢，婉转绵长流淌在沉寂的府内。
调子是那溪古送别曲，而若有人愿意随曲哼吟，她会这么唱……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青人别离，低头双泪垂。
渐水东，渐水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思成无期。
＊＊＊　　＊＊＊　　＊＊＊
蒙蒙细雨被遮挡在紫竹伞外，西泠停下吹奏，趴靠桥栏的懒散姿势未变，只微侧头将视线缓缓移向身旁不知何时出现的那道温煦湖蓝。
“雨虽小，姑娘仍应小心身体。”
湖中长堤横穿而过阵阵疾风，挟带着冰凉雨丝刮痛脸颊。她面无表情，对抗着斜风细雨，看着他在这样的风雨飘摇中稳稳而立，看着他在整个那溪风雨飘摇的时候，清浅淡笑。
周身散发的丝丝暖意，引诱着她的靠近……只要走近一步，就会温暖……
她慢慢站直僵冷的身躯，缓缓退了一小步，凝视着他浮现不解的朗容，径自开口。
“你曾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一年前那件事，不是你爹所为。我可以问你，为何那么肯定吗？”声音因为寒冷而不由自主的微微打颤，却仍说的流畅不已，像是说过几百回那样的流畅，“是你真的凭几株黑色曼陀罗认定了凶手是飘雪楼？还是你早就知道真凶是谁？她那么做的原因，你是不是也都知道？”
他的眉头微动，却也没有拧起。像是知道她并不需要他的解答，暖色双唇在一动之后，又抿起了微弯的弧度。最后，他只是将伞往她的方向移了过去。
咬着微颤的唇，她又退半步，发现他恬淡的神色终于有所波动。
“君华雍是不是也早就在你的关注范围？你早就察觉那溪商会的问题，只是不到最后关头不想去介入，或者你根本不想介入。就算出了群仙宴毒酒的事，你仍然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随君华雍去选择，承认他商会会长的身份，继续你们的谈判，将那溪一半的管理权力让渡给他。你明明知道他会那么做不是因为想要那溪，而是想为……”说着这几日看到了解到的一切，无神凤眸突地闪过一道光，她顿了顿，语调低了下去，“为萧家人争一口气。”
刻意回避了某个名字，她自嘲的笑起：“我想，就算傅家真如外界猜测那样，抢了你司徒家的权，夺了你司徒家的那溪，你也还是这般云淡风轻吧。”
对他，她始终心存疑问。只是没想到这些疑问的答案会是这样。那么她所向往的属于他的温暖，会不会也像这些疑问一样，不可靠近，一旦碰触，就是破灭。
是了，就是如此。所以说，她一开始的直觉就是对的，她一直坚持的决定是最明智的，如今，也要一直一直的坚持下去！
“傅姑娘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他站在那里，宛如一株清绝之荷，静静笑着。
果然，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角度，是最美的。
“还有一个，暂且留着。”她也笑了，浮沉几日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我会帮姑娘记下。答案，待姑娘想知道的时候，我会一并回复。”察觉她话语中的笑意，再度将伞移了过去。这次她没有再退，于是他稍稍安心。萧家少爷的逝去给了她不小打击，从她吹奏的曲调中，他能感受到那种迷茫与悲伤，并且因她的迷茫悲伤而长久叹息。幸而，她还好，尽管那些问题让他有些不安，但她笑了，就还好。
只是他并不知道，她的不退，她的笑，是因为就在那雨丝从空中滴落湖面的短短瞬间，她已经有了决心。
“明日我会同楚兄与翩翩前往锦绣探望令兄，姑娘愿意，可以同行，楚兄与翩翩会很高兴。”他提议。转换了话题，也含蓄的表达了另一种关心……离开伤心之地，对伤口的愈合总是很有效的。
西泠怔然了。与他同行，是个太大的诱惑，也是个太大的危险。去？不去？再度动摇。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此时渐近。一名小丫鬟在两人不远处站定，福身。
“少爷，傅小姐。老爷请傅小姐到东院一叙。”
一种明了毫无预兆的瞬间划过了心头，西泠在一愣之后哼笑出声。不等眼前的人有所反应，她很快的对他说道：“不了，我留下。你们一路顺风。”
语罢抛开手中树叶，直直越过他，走向那名撑伞等着她的小丫鬟。
“傅姑娘！”不太明白胸口那阵压抑从何而来，他倏然转身，开口，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西泠脚步顿了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那句话……
“司徒玥琤，能看见，还是看见的好。”她轻声劝说，生平第一次，恳切的劝说。
因为看不见，所以再美好的事物对他而言都是一样，都是身外物而已。包括亲人，包括那溪，也包括感情。
泛于温情的他，有情却无心。你的路，会很难走呢……
那句虚弱的临别忠告，明明被焰火声掩盖掉的临别忠告，却在那晚之后，无时无刻不在耳边盘旋。让她烦躁，让她疲惫，让她认输，让她不得不去想……
然后发现，真相如此。然后发现，比起那个随意玩弄感情的家伙，这个人，这个从不真正去靠近感情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上一辈的感情，萧家人之间的感情，那溪城民的感情，任何一种，他都是旁观的那一个。始终带着温暖人心的笑意，静静的看着……
＊＊＊　　＊＊＊　　＊＊＊
跨进东院书房，这个在司徒府比议事楼更神圣的地方，西泠立刻感觉到三道目光的锁视。
两道是冷厉，另一道……
西泠转头，迎上了中年男子的兴味目光。坐在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沿袭了司徒家的出众相貌，只是比片刻前告别的那位凌厉威严的多。虽严厉，却与自己冷漠的父亲不同。发亮的双眼显示了他活跃的生命力，嘴角的笑纹则泄露了他的好脾气……或只是习惯性的唇角微扬？
对鲜少见面的老城主有些不确定的印象，西泠低头致礼。
“老城主。”
话音还未完全消散，老城主左右两边的两个老头就抢过了话头。
“老城主，老仆还是觉得……这样不妥啊。”
“是啊，老城主，您要三思啊……”
对两人显然心急火燎的劝说，老城主只是随意挥了挥手。
“除非有更好的建议。”他发亮的眼光始终盯在进门的女娃身上，回的漫不经心，“无用的劝阻，就免了吧。”
两位跟随了他一辈子的忠仆只能暂时退后：“是。”
只是那两道带着判研的凌厉目光，却仍挑剔的上下打量着自己。对这不在预料的一幕，西泠一时有些疑惑。但也不过是一时而已。很快的，她就明白了一切。
连两个只是在那溪传闻中出现过的老人都出现了，看来老城主对她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选在这个时候见她，要说什么，她心里早有猜测，只是需要隆重到请出三十年前的两位那溪功臣吗？是太小看她，还是太看重她？
“我看，不用再多说什么了。”老城主的声音打断她的暗思，低沉传出，“我的意思，泠儿姑娘已经明白了吧。”
西泠挑眉，对于老城主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性，有些初次交锋的不适应。继而在那双酷似心上人的灼灼眼眸直视下，不服输的微扬起了下巴。她没那么聪明，也不想被认为有多聪明，更不想被料定所有反应。
“说实话，并不。”
“哦？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不是关家？”
“何须舍近求远。再者，关家也没这份闲心。”
“为何我就该有？”
“你喜欢我儿子吧。”
劣势！西泠凤眼一眯，突然觉得太师椅上老神在在坐着的，是一只不貌相的老狐狸。只是，她最恨被威胁，也从不轻易示弱。
“家母曾告诫过我，不要单纯为了一个人去做一件事。另外，我也并不觉得那溪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那么你是拒绝喽？”
是！我拒绝！我拒绝为你司徒家做牛做马，一辈子得不到解脱！
这样爽快的话语，对着那张吃定她的悠哉面容，几乎脱口而出，最终却烂在了肚子里。
“不。”她咬牙，“我是想说，我答应这件事，是为我自己。”
见她答应，一直在两人对话中忐忑的老头们立刻惊恐的望向主人。
“老城主……”
又被抬起的手阻却了口边话语。太师椅上的人只飘过去一个安抚眼神。
“好歹是被二位所欣赏的女子选中的人。不相信那位的眼光，不就是怀疑你们自己的眼光么。”
“这……”张口结舌。
两位老人哑巴吃黄连的模样让西泠对这件事突然有了兴致。神色一振，她郑重其事，学那些江湖人士一样双手抱拳，恭敬道：“两位前辈，今后请多指教了。”
然后看着两个老头在一愣之后吹着胡子瞪着眼，她忍笑退出了书房。没有问能不能走，该不该走，目中无人的行为让老城主的耳根子又遭到了折磨……
“老城主，她毕竟是个女子啊……”
“木老头，我不知道你还重男轻女。”
“老城主，若此后傅家起了贰心，那司徒家百年的基业……”
“你们以为关家就不会吗？天真。”目送那娃儿出了视线，脸上才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最不会有贰心的，就是这傻娃儿了。”
“可她说，这是为她自己！”
“米老头，你没听过一个词吗？”
“什么词？”
忽略两位虽是忠仆，却被自己当成长辈的人物一脸认真的疑问，老城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本来可以随我去过悠闲的日子，现在看来，二位还要再操劳一年了。”
“一年？老城主，这会不会太短了？”异口同声的惊问。当年接受老老城主的托孤，训练眼前这位本就极其出色的城主都花了他们三年不止！现在，一年？就那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可能！
“不够么？”老城主摸着鼻梁皱眉想了想，又再度无视两位老人的频频点头，肯定的下了指示，“就一年。一年之后，过来陪我种菜。”
习惯对主人的命定点头的两位老人只能再次露出哑巴吃黄连的表情，跨下了微驼的肩背。
“是。”
暗自悲叹完，米老头又想到了什么，抬头问，“对了老城主，您刚刚说的那个词？”
老城主笑意更深，瞥过去一道神神秘秘的眼光，“你想知道？”
“嗯。”
“自己想。”
无情抛下三个字，然后在两位老人“又被耍了”的一阵无语中，老城主哈哈大笑大步跨出了书房。房外淅沥的春雨阻挡了他前进的步伐，隔着雨丝，隐隐看到一个远去的暗红身影。
老城主双手互揣进宽大袖口，稍稍敛起了笑容。
你以为你的脚步后退，心也会跟着后退么？真是个笨蛋。明明在别的事情上那么机灵，怎么一遇上感情，也会做起自欺欺人的傻事呢。连你都这么笨拙，那他要怎么办呢……
摇摇头，嘴巴不由发出了啧啧的感叹。
“我的蠢儿子，你会怎么做呢？”
幽幽的话语，带着微妙期待，穿过雨幕，像是滚滚阴云中透射出的一丝光亮，然后会在某个瞬间，破开层层围堵，普照整个大地！
这晚，傅家二小姐搬进了南院空屋。南院在死寂多日后，再度燃起了灯火，整晚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