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下）

清风明月。今夜适合独酌。
人坐树下，悠然慢饮。月光为那湖蓝人影渡上了一层清辉，越发显得这人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高远难亲。
闻人鸢虹收回视线，握紧双拳，站在园子门口踌躇再三，迈不出步子。
她很少犹豫，性格中冲动的成分居多。任何人在她眼里，都只有一个身份……病人。当初为司徒玥琤治眼，也根本没有想到命定姻缘之类的事，整整大半年的医治过程他们之间也一直是大夫与病人的关系，他不曾多言过一句，她也不曾多做过一分。她看到的司徒玥琤，就是世人看到的司徒玥琤，温和有礼，就算长得再英俊不凡，也没能让她那放满了医术与药物的心多跳一下。
她觉得他，不真实。相较之下，那豪爽外放的楚大爷还更吸引她一点……不不不！闻人鸢虹猛然摇了摇头，把那劲猛身影甩出脑袋。
她是闻人家的人，她的一切都是闻人家给的，也必须为闻人家付出所有。现在，是她回报的时候了。
深吸一口气，她举步朝那背影走近。
身后传来落叶被踩碎的沙沙声，司徒不动声色的继续品酒。
“司徒。”
有人唤他，声调有着强自镇定的紧绷。
他抬了抬眸，唇边挂着惯常的弧度，脸色平淡自然。
“闻人姑娘。”他礼貌的颔首，等了片刻，那站到他眼前的女子只是一径沉默，他便又问，“姑娘何事？”
闻人鸢虹拧了拧眉，像是左思右想了很久才想到了回应的话。
“见你独酌，不知为何也有了一醉的兴致。”她微微笑起，却没发觉自己笑的有多扭曲。
司徒轻咳了一声以掩自己不合适的笑意，老实说，与这位正经八百的闻人姑娘相处了大半年，他很清楚的知道她的为人，除开治病救人，她对任何事都没兴趣，某种程度上，是个比自己更无欲无求的人。
听釉儿说起她与闻人先生的对话后，他就在想这位姑娘会不会一反本性有所动作。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会为闻人家做到这种地步，而那闻人先生，对七城的存亡也着实紧张了些。比他这位城主还紧张……
思及此，他敛笑，清眸闪过淡淡敬意，对那局促不安的女子温和道：“姑娘有兴致，那就请坐吧。只是，微醺便可，不必一醉。”
闻人鸢虹依言坐下，听到他缓和气氛的笑语，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
司徒动手为她倒了杯酒，方自己举杯，神色颇有些严肃道：“姑娘为司徒治好眼疾，司徒还未如何感谢姑娘。这一杯，敬姑娘，聊表谢意。”
闻人鸢虹再度拧眉，“我是大夫，治病救人天经地义。你别放在心上。”说着，神色复杂的看了酒杯中的液体一会儿，咬牙说了一个“请”字，仰头一饮而尽。
那决然的姿态，义无反顾的很。
司徒浅笑，缓缓将杯沿放到了唇间。
＊＊＊　　＊＊＊　　＊＊＊
西泠一路在汹涌人潮中跌跌撞撞，奔回了司徒别院。
进了门，来不及喘口气，又抓了几名小仆问少爷在哪，得到答案后便直直冲向东院的花园。
结果，却只在东院树下的石桌上看到一名女子。
一名醉倒的女子。
凤眸闪现疑惑，西泠站在桌边愣了愣，吁了口气压下急促的呼吸，上前轻推那女子的肩膀。
“闻人姑娘？闻人姑娘？”为何只有她一个人倒在这里，司徒呢？
扫过桌上的两只酒杯，她疑惑更甚。
而醉倒在桌上的人却突然伸手来拉她的手臂，碰到她的温度后，便双手一抱，身子一软，将全身的重量挂在她的单臂上。
西泠吃痛，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扶，并且努力将人拨回桌面去。
闻人鸢虹醉的目光涣散。只是一味的往她身上靠去。
“没……没事。司徒，药是我下的，你现在想怎样就怎样吧！我……我不会怪你的！横竖，我是要嫁给你的……”
西泠闻言，推人的动作一顿，脑中闪过釉儿的话，她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女人竟然真的对司徒下药！那么，司徒呢？
惊怒的凤眸四处流转，猛然发现石桌下被闻人鸢虹踩着的湖蓝外套，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怒急攻心，手下的力气瞬间大了许多，她一把将那摊烂泥推开。
伴随着布料撕裂的声音，闻人鸢虹手中紧攥着西泠的小半截袖子，咚一声倒在了草地上。
西泠看也不看，转头匆匆跑向东院的厢房。
她并不知道司徒住哪间，只是在一排黑漆漆的房间中看到了唯一有光亮的，便直觉的上前敲门。
连敲三次，连喊三次，没人回应，她失了耐心，用力推门而入。
屋内只燃了一盏烛火，昏暗的很。西泠往里走了两步，转头一眼就看到了扶着床柱站在暗处的一个白衣背影。
“司徒？”
不知他此刻的状况如何，西泠这一声喊的极轻。那人却大大的震动了，猛地转过身朝她看过来。
西泠微微滞了呼吸，赶紧瞥开了眼，那人长发轻垂白衣微敞的模样却不断在脑中闪回。
脸颊莫名热烫，转念想到他这模样被那闻人鸢虹看了去，凤眸一冷，又是一阵怒火攻心。
咳了声，正想打破一室忽冷忽热的怪异气氛，那人偏就轻轻柔柔地开口了。
“泠儿，你来了。”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听的悲从中来。
甩开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她几步到他跟前，仰头细心查看他的脸色。
“司徒，你怎么样？我在园子里看到……”
司徒揽上她的腰背，将她压进了怀里。而她还在絮叨的双唇，同时遭到堵截。
心神一震，她一双凤眸瞪的很大，直直看进那一双离的很近很近的幽邃清眸，想确认此刻无比凶狠的抱着自己吻着自己的到底是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司徒玥琤。
如果是，他平日里温和清淡的性子上哪去了？
如果不是，他那双映着自己模样的眼眸中深深浅浅的情意又作何解释？
脑中的一团乱麻，全在他突然加深这个亲吻的时候灰飞烟灭。她突然明白了，此刻眼前的人，是司徒，只不过是被下了药的司徒！
她伸手用力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喘着气，红着脸，她还来不及说话，对方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却又传来。
“你终于回来了。”司徒像是没被她的拒绝影响，也没被之前的亲吻影响，只是无比温柔的笑看着她。
于是西泠便又想起他那独自等待的一年光阴，一瞬又软化了。
“嗯，我回来了。”她垂眸轻应，任那微烫的指尖眷恋地轻抚过自己的侧脸，而后流连在细致的下巴，而后缓缓抬高……
她一咬牙，用力握住他的手腕顿住他的动作，对着那张俯下一半的清隽容颜飞快道：“司徒！你被下了药！我去找闻人鸢虹拿解药，你等着，她一定有解药的！”
逃跑似的转身，没发觉对方手腕被制的那一刻突变的脸色。她只是不想面对被下了药的司徒，更不想让自己迷失在被下药的司徒怀中。
没走两步，却被拉住了手臂。
“司徒？”她回头，一脸紧张。却发现对方脸上已经没了方才那柔情笑意，眉间打着褶，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他这脸色倒是清明的很啊。她愣了愣，不解的唤了声，“司徒？”
司徒松开她，径自走到一旁的桌边倒了杯水，才道，“泠儿，我没有……”
没有什么？西泠专注盯他的侧影，却没下文，只听他顿了顿后接着又道：“我只是喝多了。我没事，你走吧。”
这前后言行的大相径庭让西泠轻易察觉了不对劲。
她转身朝门口慢悠悠的踱了两步，突又折回，对那正喝着凉水的人问了句。
“你没有被下药？”
司徒握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道，“没有。”
“真的吗？”她不信的再问，如果他没有被下药，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的外套怎么会被扯下来，他又怎么会避回房间，并且对她……
司徒缓缓坐下，叹了口气道，“泠儿，我在引诱你。不过现下看来，是失败了。”
她震惊了。在好不容易理解了“引诱”二字的涵义后，倏然转身。
眼角瞄到她的动静，司徒苦笑着抚额轻叹。
原本这生米煮成熟饭的计策，他是想借鉴来用在她身上的。
闻人鸢虹那点下药的小手法，还逃不过他的眼。那些药酒，他全部送给了那片草地。今晚他选的是后劲极强的烈酒，被楚风邢称为七杯倒。那闻人鸢虹不过喝了四杯就醉的不省人事。之后的一切安排，都只不过是为了引泠儿入瓮……结果，她却坚决对他喊停。而现在，她大概是生气了。
他果然是高估了自己的魅力。
兀自摇首，没发觉那本该是往门口去的人，仍站在原地迟迟不走。
“其实，反，反正我们早就成亲了。今晚，今晚天气也不错……就今晚……好了……”
耳边突然响起这句零零落落的话，他怔了怔，侧首朝那双手后背的背影看去。
“泠儿，你在说什么？”她说，就今晚好了……什么就今晚好了？
面上大火燎原，她庆幸此刻无人看见。咬了咬唇，她狠狠心，将所谓矜持与礼教全部抛掉，又道：“我是说，反正……反正我也不想同你有什么婚礼，这种事，也不用特意选个日子……”
说完，她小心的维持着呼吸，仍是不大敢转身。但既然他为了留住自己连这种方式都用上了，自己再不努力一下以表心意，也未免说不过去。没错，她明白，他今晚想做的，是彻底留住她。
即便前几日在慕容山庄已经解开了心结，因为被闻人老头提起了姻缘，他到底仍是不放心。
后面沉默了半晌，多半是被她吓到了。良久，他的声音才有传出。
“什么叫，不想同我有什么婚礼？”却是问的这一句，并且语气很不善。
该是时候让他明白自己的想法了。这么想着，她狂乱的心跳稳了下来。
她转过身，没敢抬头，硬着头皮走向他。目光触及那白色衣摆的时候，她站住，抬眸，俯视端坐的他。
“司徒，你是那溪城主。我虽不愿你与别的女子成亲，但也做不到大张旗鼓的嫁你。那预言的后果，不是你我愿意担就担得起的。”她说的认真而诚恳，也从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严肃，“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成亲，没有婚礼。你觉得呢？”
司徒瞬也不瞬的回望着她，确认她所说的这番话，不是因为一时冲动或其他，而是真的经过了深思熟虑，并且坚定不移。
他微叹垂首，拉过她互绞到发白的双手，收进掌心。
“这是你留下的条件，是不是？”再度抬头时，他笑的一脸无奈。
就在他妥协说好的前一刻，西泠又道：“而且你也不可随意扔下城主之位。”
这一句，真正让司徒冷下了脸。而这一冷，让西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如此！她就知道，他应对那预言的方式是卸下城主之位。可那样做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世人觉得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城主。无论那溪的城主换成谁，身怀命定姻缘的始终是他司徒玥琤。
“泠儿！”司徒语调转沉，分明不想答应她的这个要求。
西泠及时回握他的手，阻止他到嘴边的反对，“可是我很想当那溪的总管。司徒，你不愿陪我吗？”
头一回被她用依赖祈求的眼神瞅着，司徒神色一柔，忽然觉得自己今后难有翻身之日。
“好，我答应你。来日泠儿若想试试成亲拜堂的滋味，我也随时奉陪。”再一次，他表明了自己任她予取予求的心意。
西泠自然明了，清浅笑起，衬着屋内摇曳的烛火，越发觉得眼前白衣散发的男子好看起来，尤其是那清邃的眼眸中缓缓流淌的光亮……
匆忙瞥开视线，垂落的发丝微微掩去了她又烧了起来的脸颊。
咽了咽口水，她道，“司徒，我刚才拒绝你，并不是因为……”脸上又烫了几分，她没法说完，换了个方式又道，“我以为你被下了药，难以自控。你明白吗？”
小心的回头，迎上那双发亮的双眼。司徒淡笑看着她道，“泠儿不希望我做出后悔之事。”
没错没错！认真的点了点头，又状似不经意的瞥一眼他微敞的襟口，西泠干咳了声，道：“司徒，你这模样，万不可给别的女子看到。要知道，不是每个女子都像我这般有定力的。”
司徒轻笑出声，伸手拂开她颊边的发丝，温柔道：“泠儿，你可以不用这么有定力的。”
“咔嗒”一声，她仿佛听见什么东西被开启的声音。于是下面的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司徒，方才我的话，是认真的。”
司徒一时怔然，像是在回想她方才那些话，西泠蹙了蹙眉，发觉自己并不是真的很希望他想起那两句很不成体统的话。
当机立断，她手一揽，头一低，亲上了今晚一直在引诱自己的温润双唇，直接用行动证明她的认真。
未几，唇舌遭遇凶猛反侵……
谁在吻谁，谁把谁抱起，谁为谁宽衣……
是一场清夜缱绻，是一番发丝交缠。
有什么，在情潮涌动的眼波中被遗忘，又有什么，在辗转交融的呼吸中被改变……
遗忘与改变，瞬息发生，而有些人，有些事，有些话语，会被刻骨铭记。
相爱，不移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