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落（上）

当月光在黑暗的君子河上洒下一片银辉的时候，群仙宴的重头戏赏舞会也即将上演。
舞台搭建在司徒府大门前的渐水河上，巧妙的隐藏在黑暗河流之下，因而在舞台上的人就宛如踏水而舞，再由全城百姓选出其中魁首，成为那溪的“水中仙子”。在此刻离赏舞会还有大半个时辰的时候，司徒府门前沿河的垂柳下已经按惯例铺上了地毡，每一块毡毯上都放置了五碟各色点心及一坛红绸封盖的美酒，尚未开封，却幽幽散发着迷人的芳香。一长排的毡毯随着河岸线蜿蜒，直到视线所不及的远处。除了正对司徒府大门的三处地毡空着之外，其余均已早早坐满了谈笑风生的城民，个个脸上带着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醺然笑意。
君华雍一步下马车，司徒府两名长相清秀的门房小仆立即训练有素的快步上前。一个牵过缰绳，一个恭敬弯腰。
“君公子夜安，少爷已经等候多时了。请……”
右手朝正门一挥，金铜镶边的两扇乌漆大门从内拉开，一丝不同于外头嘈杂喧嚣的宁静祥和流泻而出。君华雍随着手持提灯的小仆指引，经过幽静长廊，穿过片竹林，踏入了一道石砌拱形门。门牌上两个遒劲大字让他心头一颤……南院。
“请君公子在园内稍待片刻，少爷随后就来。”
将他领到假山流水的小花园之后，小仆这么说着，弯腰施礼后迅速退下了。
心头疑惑渐浓。君华雍带着戒慎将草木繁盛的宁静小花园扫过一遍，视线停留在碎石路那头的隐约光亮上。
烛影摇曳制造出的光与影，在琉璃窗上映出了颀长的人形。
他不由自主的走近，直到听见了屋内的对话，然后愣在当场。
“这么说，萧叔是承认伤害傅姑娘的人是您指派的了。”
那是一个如清流般的微凉声音，隐隐带着笑意，是那溪没人会错认的属于城主大人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却如此自然的说着这样让他难以置信的话……萧叔？是“他”的父亲……傅姑娘？难道是傅西泠？“他”的父亲派人伤害傅西泠？这是什么意思？
君华雍走近一步，贴在窗旁侧耳倾听。
“我……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另一方是一个虚弱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声线如同跳动的烛火般令人不安，像是随时会熄灭，“只要……西泠丫头没有……嫁给云儿，就……够了。”
只要傅西泠没有嫁给“他”就够了！！
如同当头棒喝，这句话回荡在君华雍耳边，爆发出可怕的威力，也点燃了胸口的大火。捏紧的拳恨不得捶破窗户，然后冲进去抓着那个老头的衣领问清楚！他究竟为什么不想让“他”活下去！
但为了听到真相，他按捺住了冲动。而且他明白，司徒玥琤约他来此，正是想让他听到这一切。这一点确定了，另一个疑问却浮上心头……司徒玥琤怎么知道他会对萧饮云的事情感兴趣？
房外的人听的心头千回百，而房里的对话仍在继续。
在说完刚才的长句之后，萧迟焕耗尽了力气。床铺上逐日流失生命力的破败残躯因为猛烈的喘息而震动着。
司徒玥琤端坐在床边座椅上，过于平静的如玉面容在烛火跃动中若隐若现着一抹冷意。
水仓玉的折扇抵在下颚，在喘息声稍歇的时候，他再度开口。
“萧叔应该不希望萧家在云少这一辈断了血脉吧。”
“这一点……少爷不用担心。”
似乎是确认了自己的某些猜测，司徒玥琤淡淡笑了。
“如果司徒所料没错，萧叔该是有候选继承人了吧。”
而萧迟焕似乎也并不意外他的推断，毕竟跟随这位少爷多年，对他深藏不露的能力从不敢小觑。
“呵呵呵呵，不愧是少爷。你说的没错！萧家……不止云儿这一个孩子。”
“因为萧家每代只能活一个，所以您决定牺牲云少。”
这句结论司徒说的很肯定，而萧迟焕却微微的迟疑了。
房内片刻的寂静，熏香的淡紫烟雾后面，萧迟焕苍老黯淡的面容滑过一丝隐忍的痛苦，而后变得更为强硬。
“是云儿命该如此……闻人家早就说过，云儿是活不过二十岁的……这是命啊……”
果然将责任推卸了……澄明双眸闪过一丝阴郁，司徒用折扇轻巧着掌心，语气淡然不带情绪：“既然如此，萧叔又何必急于伤害傅姑娘，她并未打算嫁给云少吧。如果不是宋护卫设法将她藏匿，萧叔就要对她狠下杀手么？”
“那丫头，那丫头不该来南院的……不该见到云儿……不该的……咳咳咳咳……”
端坐的人丝毫不为这痛苦的咳声所动，耐心的把玩着折扇，待那咳声息止，才又用闲谈似的语调继续。
“能让萧叔做这么多来保全他，萧家的继承人一定很优秀。”司徒说的颇为诚恳。
“是……他是我的骄傲。”萧迟焕的脸上浮现出了遥想的欣喜神色，而后又转为黯淡，像是深重的愧疚，“我欠他们母子的，做再多也无法弥补……”
后半句话，让司徒的种种推断顺理成章的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司徒站起，缓缓走到了一扇窗边。
“为他排除一切障碍，助他成为人上人；不愿让他承受可能存在的所谓诅咒，宁愿牺牲亲生儿子来保全他。萧叔的所谓弥补，可牵扯了不少无辜的人。商会前任会长被迫离开那溪，商会中的反对派不是意外落水，就是意外坠马，傅姑娘遭暗算受重伤，连云少也极有可能在今晚命殒……”他的语调极平静，却在听者的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最后他下了结论，也揭开了谜底。
“萧叔狠心用这些‘无辜’堆砌起来的‘骄傲’，可是如今那溪商会会长君华雍？”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在自己的名字被那清流之音带出来的刹那，君华雍的反应只有这三个字……不可能！
他拼了命想救的人，却是因为他才无法活下去……
如果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呢……
白天萧饮云的那句话毫无预兆的再度回响耳边，当时立刻浮上心头的答案是什么？他想说却没来得及说的答案是什么？
当然是你……
是的，当然是他。如果只能活一个，该活下去的，最该活下去的，是他。不仅因为当年是他救了自己，也不仅因为他过人的头脑与谋略……那是，被自己当做兄长的人啊，自己对于亲人的那种感情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要他健康，要他快乐，要他心想事成，要他长命百岁，要他像常人一样有喜有悲，有哭有笑……不再寂寞，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也为自己所陪伴……
可是，结果确是……
园内寒风骤起。
“原来……您都知道了。”屋内，又传来了萧迟焕的声音，认败服输的语气，然后倏地转为激切，“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与他无关，他什么都不知道！我萧迟焕听凭城主发落！”揽下一切责任后，又转为衷心的恳求，“但少爷，他是真正的萧家人啊！希望您能遵从司徒家家训，在我与云儿走后，把萧家人的位子交给他！”
君华雍浑身一震，乍闻这番倾注真情的话语，却不知自己该以何种心情面对。而房内的司徒玥琤，却选在他最茫然的这一刻，将一切曝光。
“这么重大的决定，还是先问过本人比较好吧。”
然后，他身畔的那扇窗，被推开了。
司徒玥琤那笑意清浅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君会长，久等了。屋外风大，请进来坐吧。”
君华雍的怔愣并没有太久，就在垂首振袖的短短片刻，他已经收拾好了凌乱的心情，又是平日里那心高气傲的商会会长了。
耳边传来府外人群突然的喧闹以及一声巨响，他缓缓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刻意避开了床铺上投射过来的过于热切的吞噬视线，他站定在门槛之内一步的地方，语气平平的开口。
“城主，赏舞会即将开始，你我何不依约进宴会再谈。”开口便是与方才全然无关的话题，这样的回避让床铺上挣扎坐起的人拢起了洋溢着喜悦的眉宇。他不会笨到猜不出司徒玥琤刚才与他说那番话的用意，他并不奢望君儿能原谅自己，但至少，不该回避的这么彻底啊……
“君……”才吐出一个音节，便被一个拔高的声音无礼截断了。
“城主！请吧！”
室内突然弥漫开了尴尬的死寂。萧迟焕一脸难堪与亏欠，而君华雍则一身的僵硬抗拒。
司徒玥琤打开了折扇，也打开了笑容。
“萧叔，恐怕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看来已经有人一早识破了萧叔的计划，并且利用这个计划，让事情一步步脱轨。而那个太聪明的家伙……
“君会长与云少，似乎交情匪浅吧。”他轻松的点出了事情的关键。
“什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萧迟焕大大震惊了，“君儿！你怎么会与云儿……”
“够了！不要说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君华雍彻底爆发，心中知晓真相之后的震惊，怨恨，抗拒，失落，伤怀一一滑过那张竟然酷似萧迟焕的脸，最终像是下定了某样决心，回复冷酷无情。
“赏舞会的焰火已经点燃，来不及了，已经开始了……”
“什……”
萧迟焕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半开的窗口突入一阵疾风，挟带着诡异的气味，只扑三人门面！
司徒玥琤只来得及掩上自己的口鼻，耳中已经听到两声身躯倒地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他身形一动，倏然掠过了窗口，直追那阵充满敌意的气息而去！
而那夜袭者轻功极好，司徒追近正门时，那气息已然消逝在带着淡淡硝烟味的夜风中。
拦下府中小仆交代去找大夫之后，心头的淡惊竟一阵比一阵强烈起来，让并不习惯蹙眉的他，眉心结出了一朵花。
究竟是什么，已经开始了……
空中巨大的烟花朵朵灿开，在如镜面的河水上映出绝美姿态，而后悄然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