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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孤獨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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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章 征辟雨後乍晴,霞滿西天。伊水北岸零零散散立著幾個人,似乎在欣賞夕陽。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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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規劃

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

2025-1-8 21:02

  “邵督伯,潁川庾亮有禮了。”青年躬身壹禮。
  邵勛回了壹禮。
  他稍稍有些驚訝。這麽多年來,也就糜晃、裴盾兩個士人向他行過禮,這位自稱庾亮的應該是第三個了。
  出於什麽原因,他心中有數。有時候不得不感慨,人是需要展現出價值的,沒有價值,啥都不是,有價值,就能出人頭地,至少可以改善境遇。
  當然,人與人是不壹樣的。
  有些人只需要展現出壹丁點價值,就能身居高位。
  有些人則需要天大的價值,還得時機對頭,才能前進那麽壹小步。
  這就是門第的力量。
  這就是現實。
  “督伯可否行個方便?”庾亮直截了當地問道。
  邵勛凝視了他壹眼,點了點頭,道:“請隨我來。”
  說完,帶著庾亮來到了西墻根下的涼亭內。
  陳有根遠遠看著,自覺扛著重劍跑到涼亭外站崗,防止閑雜人等打擾。
  “我們見過吧?”涼亭內什麽都沒有,邵勛拿著壹個蒲團遞給庾亮,招呼他坐下。
  “去歲見過。”庾亮笑了笑,道:“當時我在劈柴,督伯應沒註意。”
  邵勛含笑點頭,應是護衛庾敳那次了,於是又道:“不意君竟是名門之後。”
  庾亮苦笑著搖了搖頭,道:“寄人籬下罷了,更算不得士族名門。”
  說完,他也不藏著掖著,為邵勛稍稍解釋了壹番。
  潁川庾氏並非源於名門望族。
  後漢年間,先祖庾乘在縣衙做門吏。名士郭泰非常賞識他,“見而拔之,勸遊學宮”。後來,庾乘因儒學出名,但拒絕了征辟,沒有出仕。
  庾乘有二子。
  長曰庾嶷,魏時至太仆卿,後來又沒落了,“其後支脈不顯”。
  次曰庾遁,魏時為太中大夫。
  庾遁有四個兒子,因為家族主修儒學,故仕途坎坷,只有長子庾峻、次子庾純出來做官,前者為太常博士,專門給皇帝講講經學,後者得罪了權貴賈充,被免官。
  庾遁孫輩的情況差不多,因為“時重老莊而輕經史”,混得不上不下。
  庾峻這壹支相對好壹些,長子庾瑉擔任潁川郡中正,三子庾敳出任吏部郎。
  其他支脈就差多了,庾亮之父庾琛就只在朝中當個小官,聲名不顯。
  上次邵勛護送庾敳的時候,見到庾琛壹家在城內的宅第被司馬冏征用毀壞,全家“蝸居”鄉下,便是他們家地位的真實反應。
  時人雖然沒對門第有嚴格劃分,但已經出現“士族”、“小姓”、“寒素”的說法了。
  士族也被稱為“世族”,影響力巨大,庾峻這壹支傳下來的庾敳便可勉強稱為“士族”,因為他們至少在潁川郡還是頗有聲望的。
  但庾家大著呢,成員眾多,其他支脈可就不行了。
  像庾遁長兄庾嶷這壹脈,在士人眼裏,已經可稱為“貧寒”,雖然他們依然衣食豐足。
  庾琛、庾亮父子對外可借潁川庾氏的名號,但實際麽,冷暖自知。
  當然,以上是庾亮的說法,邵勛並不太相信。
  即便支脈出身,只要不是相隔太遠,總不至於太差的。
  比如,去年逃入山中的庾袞(庾亮伯父),僅僅只是個壹生未做官的“處士”,但他的老婆卻出身荀氏。
  再說庾亮的母親毌丘氏,門第很差嗎?
  他們壹家因為迫在眉睫的戰爭,最近從洛陽郊外搬到了城南,借住在族人庾敳的別院之內,故稱“寄人籬下”。
  說得可憐兮兮,但邵勛覺得他們家既然有護院、部曲,怎麽著也不會太差了。撐死了在洛陽沒啥東西罷了,若回到老家潁川,壹般豪強的綜合實力多半還比不過他們家。
  如果得到機會,外放做官,那更不得了,因為他們可以借助主家的鄉品——潁川庾氏,被郡中正評定為第四品門第。
  “庾君找我所為何事?”邵勛聽完介紹後,耐著性子問道。
  庾亮不意邵勛問話如此直接,稍稍楞了壹會,苦笑道:“那就直說了。不知督伯可否將我家部曲放歸?方才追殺逃敵,我為糜幢主、邵督伯大義感召,率僮仆、部曲三十余人出戰,結果他們被糜幢主編入部伍,以軍法管治,卻回不得家了。”
  原來是這事!邵勛感到有些好笑。
  放人是不可能放的,這輩子都不可能。豪門僮仆,壹般而言身強力壯,而他們帶過來的部曲,也是精挑細選的,至少體格不錯,怎麽可能放走?也不看看什麽時候了?
  “庾君為何不找糜幢主?”邵勛奇道。
  “只要督伯許可,幢主定無異議。”庾亮說道。
  邵勛不由地又打量了壹下此人。
  皮膚白皙、眉清目秀,放在後世,怎麽著也是個小鮮肉。不過氣質上卻比空洞無物的小鮮肉沈凝許多,此時眉頭微皺,嘴唇緊緊抿著,順著眼睛,還能找到幾絲無奈和希冀——他似乎很清楚如今的處境。
  倒是個能屈能伸的聰明人。
  “實不相瞞,放人是不可能的。”邵勛說道:“若放歸妳壹家僮仆,其他人也找過來怎麽辦?是不是都要放掉?我方才聽幢主提及,因水碓盡廢,大都督傳下軍令,征發豪門僮仆、奴婢舂米,以濟軍需。事已至此,妳還想怎麽辦?”
  “竟有此令?”庾亮壹驚,臉色黑了下來。
  他知道,人是不可能要回去了。
  如今洛陽亂成這個樣子,武夫們的膽子大了許多,沒以前那麽好擺布了。若惹惱了他們,大亂之中悄悄殺了妳全家,再推給張方,妳能怎麽樣?
  權力、家世,只有在秩序穩固的時候才有大用。壹旦大亂,很多東西便大打折扣,眼前這個邵勛,會不會下黑手殺人?誰都不敢保證。
  “別白費力氣了。”邵勛站起身,說道:“妳若信我,可邀請相熟家門子弟,帶著部曲僮仆撤到辟雍。這裏大著呢,住的也不是壹家兩家,少不了妳等居處。若帶來的丁壯較多,我還可以做主,給妳們安排最好的館舍,哪怕把我的住處讓給妳都行,如何?”
  “情勢真如此危急?”庾亮亦站起身,低聲問道。
  “成都、河間二王合兵三十萬,氣勢洶洶而來,是那麽容易放手的嗎?”邵勛問道:“如果大都督拼死壹搏,洛陽定然是要打爛的,別存著僥幸心理。正所謂眾人拾柴火焰高,我這裏其實沒多少兵,如果張方派遣大軍而來,抵抗不了多久的。但如果能有千人上下,依托高墻守衛,還可勉力支撐。言盡於此,庾君可自決。”
  “受教了。”庾亮行了壹禮,起身離去。
  ******
  “啊……”淒厲的慘叫聲響徹夜空。
  黃彪拿著壹把匕首,用力插在俘虜的大腿上,再用力壹扯,獰笑道:“聽聞妳們在弘農整出了多種吃法,尤喜挖婦人雙乳,言此肉最嫩。妳胸前雖連二兩肉都沒有,但妳信不信我把妳心肝挖出來,那個還要更嫩啊。”
  俘虜面色慘白,雙唇顫抖不已,想說話卻說不利索。
  “廢物!”黃彪拔出匕首,麻利地切掉了俘虜兩個手指,又換了幾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再給妳壹次機會,想好再說!”黃彪怒道。
  邵勛瞄了壹眼,便失去了興趣,接過王雀兒遞來的木碗,大口喝起肉湯。
  “督伯。”吳前從陰影處走了出來,低聲說道:“方才問出來了,下午被妳斬殺的賊將名叫李易。”
  “無名之輩……”邵勛說道。
  撐死了是個管壹兩個幢的軍校,甚至是個幢主,沒太多價值。
  “黃隊主還拷訊得知,張方在城北吃了個敗仗,損兵三千余。”吳前又道。
  “敗於誰手?”
  “從事中郎茍晞率宿衛軍壹部擊破之。”
  “此人是何來歷?”
  “聽糜督護所言,茍晞出身河內茍氏,曾為齊王司馬冏幕府參軍。司馬冏伏誅後,又入長沙王幕府,任從事中郎。”
  “河內茍氏,有這個家族嗎?”邵勛問道。
  吳前皺眉思索了下,最終搖了搖頭,道:“似乎沒怎麽聽過。”
  邵勛明白了,河內茍氏多半已經不是士族。這個茍晞就是個普通人,又壹個張方啊!
  這讓他有些興奮,亂世還是有普通人機會的,雖然目前他只看到了張方、茍晞兩個例子。
  “茍晞大大落了張方的臉面,對我等而言不是壞事。”邵勛又道。
  吳前點了點頭,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邵勛看了他壹眼,道。
  “督伯今日斬將破敵,固然大振聲威,以後卻不要這麽做了。”吳前低聲說道。
  “為何這麽說?”
  “我只問督伯壹句,今所求何物?”
  邵勛壹怔,良久後說道:“官位。”
  “那督伯可知朝廷如何選官?”
  邵勛點了點頭。
  這其實算是他最近壹年最為關心的事情了,做過壹定研究。
  在西周時代,可簡單概括為“世官制”。分封制之下,血統為尊,世代為官。
  到了戰國及秦代,有所進步,有薦舉、軍功、客卿、以吏入仕等多種渠道。
  及至兩漢、西晉,仕進途徑的主體是察舉、征辟。對普通人而言,其實不如戰國、秦代那麽友好了,階層有所固化,反而開了歷史倒車,也是離譜。
  就本質而言,其實還是戰國時太卷了,列國競爭太激烈,逮著人才就得用。即便是雞鳴狗盜之輩,如果運氣好,幾代人經營下來,說不定就誕生壹個新貴。
  西晉是標標準準的貴族政治,血統論的天下。這會雖然已經開始逐漸崩潰,但慣性壹時半會很難消失。
  邵勛自忖,如果是在體制內發展,唯壹的出路就是當“屬吏”。
  是的,這時候的中高級官員有選舉權、授官權,他們任命的官員,就是具備人身依附特征的“屬吏”。
  出身寒微的張方其實就是河間王司馬颙的屬吏。
  司馬越幕府的左司馬劉洽同樣沒有門第,是普通人,他也是屬吏。
  但這種人太少了,沒有門第相助,這條路走得太崎嶇。
  當然,妳也可以在體制外發展。
  如各種塢堡帥、流民帥、胡人渠帥等,他們是地方實力派。如果朝廷失去了對某些地方的控制,就有可能發壹張紙,任命妳為某某官,算是地圖開疆了。
  這種壹般在東晉時期的北方比較多見。衣冠南渡之後,北方淪陷,對於心向朝廷的塢堡帥、流民帥、胡人渠帥,晉廷不介意慷慨壹點。
  如果這些流民帥腦子不清楚,去了南方,那就是自尋死路。運氣好的也就是當個炮灰,如北府兵軍官等等。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流民帥如果留在北方,不壹定混得下去,這個就難以評判了。
  再狠壹點的,直接搞農民起義軍,這就是另立爐竈,當然可以不用鳥晉廷。
  甚至投靠胡人,人家還是比較慷慨的,像黃皮子討封壹樣,有地盤有部隊就給官,可謂有求必應,壹點不講究。
  邵勛覺得,他暫時可以嘗試在“屬吏”這條路上走壹走。
  屬吏做到張方這種級別,其實已經非常牛逼了,他懷疑現在司馬颙都不太好動他。
  張方燒殺搶掠,吃人肉,玩弄公卿士女,屠戮豪門巨室,難道不是在削弱他主公司馬颙的名聲和影響力?
  但司馬颙現在還制得住他嗎?很難說哦。
  要想捕殺張方,得先把他手下的七萬世兵解散,然後趁其不備,暗中下手。
  做屬吏做到讓主公投鼠忌器的地步,張方值了。
  張方的殘暴固然不能學,但他有些東西是可以借鑒的。
  至少,不能讓主公壹紙命令,就直接把妳逮捕弄死。
  說白了,妳要有基本盤,只聽命於妳壹人的基本盤,如此妳才有討價還價的本錢,甚至讓主公投鼠忌器,覺得打壓妳不值得、太危險,會把事情弄糟。
  團結在張方身邊壹群殘暴武夫是其基本盤,那麽我的基本盤呢?
  “放心,我自有主張。”邵勛拍了拍吳前的肩膀,說道:“大爭之世,機會還是有的。”
  “督伯心裏有數就好。”吳前點了點頭,旋又道:“但身先士卒也太危險了。”
  邵勛苦笑:“不拼,有機會也抓不住。”
  吳前默然。
  “妳倒是有點想法的。”邵勛說道:“從東海來了那麽多人,大部分渾渾噩噩,不知該做些什麽,不知自己要的是什麽,過壹天算壹天。妳能出言提醒,我很承情,真的。”
  “督伯有大誌,我早看出來了。”吳前笑了笑,道:“該說的已經說了,督伯萬事小心。我能力有限,只能盡心竭力照看好那幫孩童。”
  “若能辦好此事,功莫大焉。”邵勛說道:“他們才是破局之根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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