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平陽拾遺

　　正月十五過後，邵勛在建始殿崇明觀召見了劉閏中，撫慰良多。
　　劉野那沒出面，因為她懷孕待產，而且身體不太舒服。
　　她永嘉十年臘月生下的女兒，在去年十壹月病逝了。
　　這是邵勛夭折的第二個孩子。
　　常年打仗、巡視、練兵、理政，壹共都沒見過幾面，結果就陰陽兩隔，憾甚。
　　見到劉閏中後，他賜下了不少寧朔宮中的財物，因為他聽說劉閏中為了這門親事，出血甚多。
　　新郎名叫孫玨，雖然並非中都孫氏疏屬，但家裏情況也不怎麽樣，聽聞都混到躬耕的地步了。
　　孫玨還是庶子，想與大族聯姻，奈何沒有門路，人家也不太看得上日薄西山的中都孫氏——整個家族就三四百戶莊客，寒磣到了極點。
　　所以，他等到了二十二歲，高不成低不就，還是沒能成功娶妻。
　　而劉閏中嫁出去的女兒是嫡女，今年十五歲，比那孫玨小了七歲，而且家資巨萬，生活富足。
　　邵勛雖然樂見這類事，但聽完全部細節時，還是震驚了。
　　有些事不親身經歷印象不夠深刻。
　　新貴攀附老錢這般瘋狂，讓他想到了後世工業革命時，新貴資本家對貴族女子的迷戀，財雄勢大的他們不惜大出血也要與財務狀況不斷惡化的貴族家庭聯姻。
　　算了，大哥不說二哥。
　　雖然他現在不舔了，但起家時可是很註意討女人歡心的。
　　劉閏中愛咋樣咋樣吧。
　　這就是時代風氣，從上到下，全民熱衷，不是妳壹個人短時間內就能扭轉的。
　　總體而言，大概還是進步了吧。
　　腐化的老士族本身洗牌了，有壹定程度的更新換代。
　　掌握在士族手裏的土地、人口少了，朝廷直屬的資源多了。
　　士族數量變多了，多樣化了，平均實力下降了。
　　能進步壹點，都很不容易。
　　劉閏中離開崇明觀後，立刻遣人飛馬回上黨通傳。
　　正在家中過年的河清鎮將劉泉，代父做主，清點了壹下家財，揀選了奴隸二百人、駿馬三百匹、牛兩千頭、羊五萬只作為嫁妝。
　　消息傳回平陽後，引發了巨大的轟動。
　　特別是聽說孫家許諾的聘禮只有百余卷書時，兩者之懸殊，給這樁婚事再添三分熱度。
　　壹時間，譏笑者有之，羨慕者有之，唾罵者有之，深思者亦有之。
　　就整體而言，嘲笑中都孫氏之人居多，說他們想錢想瘋了，這不是毀了孫玨壹生麽？
　　他在太原躬耕，自食其力，別人還要贊壹聲有古仁人之風，現在為了錢娶個胡女算什麽事？
　　若非上黨劉氏背景深厚，梁王也支持的話，中都孫氏在官場上的前景絕對要受影響——打破數百年陳規的人，難以避免會受到攻訐，與孫劉聯姻相比，後面如果出現第二樁、第三樁聯姻，壓力可能就會小很多了。
　　但不管怎樣，作為神龜五年正月的大新聞，此事被開書撰寫《平陽拾遺》的某人給摘錄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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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年不見，父母愈發蒼老了，但精神頭還算不錯。
　　不過他們不太住得慣寧朔宮，因為這裏沒有種菜的地方。
　　沒辦法，二月初的時候，邵勛親自扛著釘耙，把劉聰收集的名貴草鏟除了壹部分，為母親收拾出了壹塊菜地。
　　對年紀大的人來說，驟然改變他們過往幾十年的生活方式，未必是好事。
　　再者，父母也就是種壹點點果蔬，當做寄托罷了，勞動強度比起當年種糧食大大降低，其實不怎麽累。
　　“過完二月，是不是又要出門了？”母親劉氏從屋檐下的幾個水缸內取出鹹葅，壹邊清洗，壹邊問道。
　　“是啊。”邵勛不停地翻著地，說道。
　　“種地是把好手。”劉氏瞄了壹眼，道：“若沒有天下大亂，就憑妳這身板，這種地把式，在東海鄉下娶個好生養的小娘不成問題。”
　　邵勛看了下在壹旁煮茶的羊獻容，二人相視壹笑。
　　躬耕於東海之濱？這世道又有哪裏能真正安寧呢？茍到最後，壹場蝗災就餓得前胸貼後背，最終會幹出什麽事，不敢想。
　　羊獻容煮好茶後，猶豫了壹下。
　　邵勛用鼓勵的眼神看了她壹眼。
　　羊獻容眼睛都紅了，壹咬牙，端著茶碗走到劉氏面前，輕聲道：“太夫人，請用茶。”
　　劉氏壹下子楞住了。
　　邵勛用眼神向母親示意。
　　劉氏反應了過來，雙手接過茶，道：“長秋快坐下。”
　　羊獻容行了壹禮，大大方方坐下。
　　邵勛朝她壹笑。
　　羊獻容從沒為母親煮過茶、端過茶，今天是第壹次。
　　她的身份是“惠皇後”，母親劉氏的封號是“梁國太夫人”，孰大孰小，不言自明——說實話，魏晉並不存在成系統的命婦制度，在這壹點上甚至不如劉漢會制度創新。另外，羊獻容的家世是頂級的，從小養成的驕傲也不太容許她紆尊降貴。今天能這麽做，簡直是破天荒，同時也側面反應了邵勛地位的不斷提升。
　　“嘭！”邵勛反手壹耙，敲碎了板結的泥團，繼續松地。
　　今日春光正好，微有暖意。
　　在家吃著母親親手做的飯，和嬌妻美眷們調情壹會，再聽著孩兒們玩鬧的聲音，這樣的安寧確實不常見。
　　但這是他的後宅，只是天下壹角。
　　這裏的安寧，說明不了什麽。
　　戎馬倥傯之余，可以在此稍事歇息，釋放壹下欲望，陶冶壹下情操，換換腦子，但終究不能太過留戀。
　　“阿娘，今年這菜地種什麽？”邵勛松完土後，坐到特制的茶桌後面，先洗了洗手，然後給自己倒了碗茶，隨口問道。
　　羊獻容和劉氏聊得很歡。
　　其實，只要放下了架子，想通了之後，以羊羊的情商和見識，討好劉氏還是不成問題的。
　　“初春當然種韭菜了，可惜妳又不回來吃。”劉氏抱怨了壹句。
　　“春韭收了種什麽？”邵勛愜意地飲著茶，沐浴著微冷的春風，問道。
　　“隨便種種。”劉氏說道：“興許讓蔡尚書來幫著搭點竹架，種胡瓜吧。”
　　邵勛壹口茶差點噴出來。
　　堂堂殿中曹尚書，就是給妳搭黃瓜架子的？
　　羊獻容的目光轉了過來，眼中也滿是笑意。
　　“秋天種些秋葵，晚秋時再種些蕪菁……”劉氏壹壹數著。
　　“妾自廣成宮帶了些晚菘種子過來，此物乃崆峒山下翠園培育而成。”羊獻容輕聲說道：“大王在離石山中之時，妾遣人送了幾車，甚為甜翠爽口。”
　　“確實好吃。”邵勛說道。
　　蕪菁和菘菜雜交，能產生很多奇怪物事。
　　春秋時代有“采葑采葑，首陽之東”，葑就是菘菜的前身。先民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種植各種蔬菜，蔬菜自然雜交，然後在偶然的情況下被人選取出來，繼續種植。
　　到了漢魏時期，人們繼續種植菘菜和蕪菁。漫長的自然雜交之下，令菘菜持續變異。及至西晉，菘菜是壹種和油菜、青菜非常類似的多葉蔬菜。
　　歷史上北魏時期，洛陽突然誕生了壹種能經歷嚴霜的菘菜。
　　比起傳統菘菜，此物個頭大了很多，被稱為“大菘”，顏色也變了，不再純青，而是帶點白色。
　　魏宣武帝送了壹船給南梁，太子蕭統吃了後，贊不絕口，特地寫了《謝敕賚河南菜啟》、《謝敕賚大菘啟》答謝，自此壹下子流行了起來——大菘與後世的白菜在樣式上還是有很大差別的，與其說像白菜，不如說像油菜，或者說小白菜。
　　邵勛壹直想搞出白菜。
　　古代是長期自然雜交的進程下，慢慢被發現的。甚至有時候出現新種類，但被人忽略了。要知道，種子是會退化的，歷史上唐代有人帶南方的大菘菜到北方種，兩年後全部變成了蕪菁……
　　翠園壹直在人工間種蕪菁和菘菜，歷時快二十年，終於搞出了壹種能經歷冬季嚴霜且個頭較大的菘菜，且性狀穩定不會退化。
　　如此壹來，老百姓冬日的餐桌上又會多壹道鮮菜了。
　　“此物就叫‘小白菜’或‘大菘’，妳們覺得哪個好，就叫哪個。”邵勛放下茶碗，說道：“打幾場勝仗不會傳唱千年，但小白菜卻會讓所有人都記得妳。”
　　羊獻容捂嘴笑了。
　　她只是隨男人玩鬧罷了，他愛怎麽弄，陪他玩就是了，只不過沒想到真玩出了新東西，她也很高興。
　　“也罷，今年就種些大菘，打霜後收起來，等妳回來吃。”說這話時，劉氏用殷切的目光看向邵勛。
　　“好。”邵勛點了點頭。
　　劉氏高興地笑了。
　　“再過幾天——”羊獻容說道。
　　“再過幾天和黃頭軍兒郎們春耕，活動下手腳。”邵勛說道：“平陽春耕完了，就去離石，那邊稍晚。岢嵐、太原二郡去年種了冬小麥，我要去看看。可能還會巡河吧，瞧瞧能不能找個機會，給劉洋、石勒來壹下，不能讓他們舒舒服服，無後顧之憂攻打朔方。”
　　“大軍過了河，還能回來嗎？”羊獻容並非毫無見識之人，她是懂軍政大事的，故出言問道。
　　“大軍回不來，小股人馬卻不難。我會把捉生軍、騾子軍調過去，慢慢和石勒玩。”邵勛說道。
　　“石勒遇到妳，真是倒了八輩子黴。”羊獻容笑道。
　　“春耕之時，妳陪我去。”邵勛說道。
　　羊獻容先是驚喜，然後輕嗯了壹聲，臉色有些羞紅。
　　“還有文君。”邵勛又道。
　　羊獻容臉壹下子變了。
　　邵勛裝傻沒看見，悠然自得地喝著茶。
　　春日融融，清風徐來，這慵懶的氣氛，幾乎讓人以為還處在太平盛世。
　　二月初五，捉生軍自河陽西行，前行平陽。
　　騾子軍亦開始檢查器械，並提前派斥候北上幾個渡口探查，以便制定作戰計劃。
　　邵勛則來到了平陽南郊，開始春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