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新平

　　烏雲遮月，夜色濃重。
　　壹貫高聲吟唱的蟲兒低沈了下來，讓這個夜晚顯得更加寂靜。
　　曠野之中，唯余呼嘯的朔風，吹到人臉上時，竟然帶著幾分寒意。
　　拓跋六狗徘徊在樹林邊，仔細看著前方。
　　晚風吹拂時，那裏的蒿草有些動靜，讓壹行幾人有些不安，都下意識看向拓跋六狗。
　　六狗沒理他們，冷峻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風越來越大，吹得馬兒都有些不安了。
　　六狗擡頭望天，又看看遠方。
　　他總覺得風中似乎夾雜了什麽奇怪的聲音，直覺告訴他，再等等，再看壹看。
　　又壹陣大風吹來，背後不遠處的桑幹水中“嘩啦”壹響。
　　六狗扭頭望去，原來是壹尾躍出水面的魚。
　　月色之下，魚身上淡黃色的鱗片竟然泛起了絲絲金光。
　　什麽？月色？
　　拓跋六狗再度仰頭望天，卻見烏雲突然散去，然後猛然看向河對岸，頓時呆住了。
　　疾風勁吹之下，蒿草盡皆伏倒。
　　起伏不定的原野之中，大群手持銀槍的軍士正在披甲。
　　不知道是心靈感應還是怎麽著，幾名披完甲的軍士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壹眼，然後拿馬鞭朝這裏指指點點。
　　很快，後面來了幾個牽馬的騎兵，壹邊與銀槍甲士交談，壹邊朝這邊張望。
　　六狗心砰砰直跳，不安感驅使他朝其余幾名袍澤打眼色。
　　眾人會意，緩緩後退，來到了栓馬的地方。
　　前方傳來了細碎的馬蹄聲。
　　拓跋六狗沒有絲毫猶豫，解開韁繩之後，翻身上馬，瞬間竄出了山林，向遠處奔逃。
　　身後傳來了呼喊聲和箭矢破空聲，甚至隱有落馬慘叫聲。
　　六狗策馬沖上壹段緩坡上，扭頭看了壹眼，卻見明亮的月色下，幾名晉軍騎兵正在後面狂追。
　　“六狗，救我！”有人伏在馬背上，哀聲呼喊著，背上還插著壹根顫巍巍的羽箭。
　　拓跋六狗壹撥馬首，直沖而下。
　　戰馬劇烈喘息著。
　　六狗從腰後抽出數支短小纖細的騎弓用箭，夾於右手手指之中，奔馳下坡之時，“嗖”地壹箭飛出，然後看也不看結果，立刻調轉方向，左手抓著箭羽壹抽，弓弦拉開，又是壹箭飛出。
　　接二連三的箭矢讓追兵匆忙躲避，但他們也不是善茬，立刻還以顏色。
　　有人同樣抓出壹把箭，握在手掌與弓梢之間，沖鋒之時，幾乎沒有停頓，壹箭接壹箭，來勢又快又急，差點射中六狗胯下的戰馬，並把他的壹名袍澤射落馬下。
　　晚風之中，馬蹄聲陣陣，雙方兜著圈子，在蒿草中妳來我往，人是越來越少，還有幾匹馬躺在地上痛苦地嘶鳴著。
　　遠處又響起了壹陣馬蹄聲。
　　明亮的月光之下，竟然隱隱閃耀光輝，這是甲騎！
　　拓跋六狗心生退意。
　　這幾名烏桓遊騎都這麽難纏，更別說那些身披鐵鎧的甲騎了，他們馬力充足，壹旦被其糾纏上，斷無生理。
　　六狗不再猶豫，當場撥轉馬首，奔向了遠處，竟連僅剩的兩名袍澤也不管了。
　　風越來越大，身後的呼喊咒罵聲清晰可聞，偶爾壹枚箭矢從身旁掠過，更讓伏在馬背上的六狗頭皮發麻。
　　馬速漸漸慢了下來，當快要沖上壹段起伏不定的緩坡時，馬兒的喘息已經變得非常粗重。
　　拓跋六狗感覺到追兵越來越近了，心下大急，狂夾馬腹。
　　馬兒發出了悠長高亢的嘶鳴，終於沖上了坡頂。
　　拓跋六狗直起身來，條件反射般做出後仰的動作，但剛做到壹半，又呆住了……
　　山坡之下的谷地內，火把長龍壹望無際，幾乎蔓延到遠方的黑暗深處。
　　無數步兵仿佛從地底冒出來壹般，浩浩蕩蕩，快步行走於兩側。
　　旌旗在晚風中呼啦啦作響，佩刀與身體碰撞著，發著嘩嘩的聲響。
　　口令聲不斷響起，身背認旗的軍官們行走在外圍，不斷糾正著隊形，控制著行軍速度。
　　步兵長龍中間，馬車壹輛接壹輛，滿載甲具、箭矢、傷藥、軍糧等物資。
　　信使往來不休，用高超的騎術操控著馬匹，自車輛與步兵中間的空隙內馳過，將壹道道命令發布下去。
　　這僅僅只是近處。
　　更遠處的夜空下，火把星星點點，幾乎鋪滿了大地。
　　走在最前面的壹部分人甚至已經弓上弦、甲上身，長槍握於手中，步伐不緊不慢，完全看不出這是即將接敵的樣子。
　　“唏律律！”馬兒又嘶鳴了壹聲。
　　山下之人齊刷刷看向拓跋六狗。
　　壹部分正牽馬步行的騎兵見了，立刻上馬，圍了過來。
　　拓跋六狗面如死灰，剛想轉身遁走，破空聲忽至，早就不堪重負的戰馬轟然倒地。
　　壹騎奔來，橫身壹抄，將六狗摜於馬背之上。
　　大軍浩浩蕩蕩，繼續前行，仿佛沒有什麽能阻止他們壹般。
　　******
　　六月水漲，河卻不怎麽好渡。
　　郁鞠沿河找了許久，才看到幾根掛著小紅旗的木桿。
　　他先遣人下河蹚水，待確定能順利抵達對岸後，才終於放下心來。
　　這不是沒事找事，而是以前真吃過虧。
　　和匈奴打仗的時候，斥候插的旗被人偷偷移動了，由淺灘移到了深水中，結果渡河的騎兵損失慘重，溺斃於水中者不計其數。
　　“嘩啦啦！”大隊騎兵開始過河了，人喊馬嘶之中，順利抵達了桑幹河北岸。
　　沒有人阻止，甚至連騷擾之人都沒有，這讓他非常高興。
　　近幾日，晉軍騎兵的活動非常頻繁，到處驅逐、捕殺斥候，規模之浩大，遠超以往。
　　就在今天早上，郁鞠還奉命出擊，親手斬殺了兩名鮮卑斥候，驅散了壹股遊騎。
　　當然，他沒有真的死命追趕，只是裝腔作勢壹番就停下了。他還沒那麽賤，非得為邵勛死戰。
　　但隨軍征戰這麽些時日，倒也不敢過於懈怠。
　　西中郎將王雀兒實乃良將，他帶著兩萬多人居前開路，自陰館城出發，然後在水南岸築城。
　　強渡過河之後，便壹直沿著水北岸行軍，直撲兩水交匯處——水匯入桑幹河處。
　　行軍非常有章法！
　　既靠著河流，取水方便，又解除了南側的威脅，壹路之上還伐木制筏，順著水輸送部分資糧。
　　許是判斷王雀兒奔著新平而來，鮮卑普部首領派出大量騎兵襲擾，但始終沒法攻破那穩如泰山的車陣，且壹旦強行進攻，死傷了人馬，傷損了士氣，義從軍騎兵立刻從車陣內沖出來，追著潰兵打，斬獲頗多——普部大人乃拓跋鄰二哥拓跋普乃的後裔，國人七分時以普氏為其所領部落名，部落中有普乃、普屯等氏族，後面還會演化出普六茹等氏族。
　　到了現在，普部也沒什麽好辦法了。
　　隨著越來越多的烏桓騎兵增援而至，就連監視都是壹樁危險的活計，鮮卑人已經很難完全掌控晉軍的行蹤。
　　這該歸功於誰呢？不得不承認，這是梁王讓王氏母子大力招攬烏桓及雜胡部落帶來的好處。
　　郁鞠自己算了算，自陰館出發後，前七天王雀兒被騎兵騷擾，壹天最多只能走十五裏，七天下來走了百裏。
　　今天已是六月十五，這兩天沒法騷擾，全軍行軍了五十裏，離水、桑幹水交匯處已是不遠。
　　而作為先鋒的郁鞠，更是在這麽壹個刮著大風的夜晚，渡河北上，進入黃瓜堆地界。
　　至此，新平城已近在咫尺！
　　郁鞠稍稍辨認了下方向，壹馬當先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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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晉神龜八年（324）六月十八日，太陽照在桑幹河上。
　　拓跋六狗雙手被縛，倒在地上。
　　背上還被人壹只腳踩著，憋屈不已。
　　前方就是新平城，代國南部重鎮，平城的南大門，壹旦被晉軍攻取，平城必然震動，屆時會發生什麽事，沒有人知道。
　　看樣子，普部大人已經放棄了正面擊潰晉軍步騎主力的念頭，轉而依托城池堅守，然後派騎兵抄截敵人的後路。
　　若在以往，六狗覺得此計定然能成，但此刻的他臉著地被人踩著，卻沒心氣這麽想了。
　　遠處響起壹陣鼓聲，隱隱夾雜著口令聲。
　　拓跋六狗睜開眼睛，卻什麽都看不到。
　　漸漸地，有馬兒慢跑的聲音傳來。
　　他瞪大眼睛，死死看著。
　　西邊的地面上出現了無數馬腿。
　　腿很密集，毛色也很統壹。
　　他微微轉動臉頰，看到了更多的場景：壹排排身披鐵甲的騎士右手夾槊，斜舉向前，左手牽著馬韁，仔細控制著馬速。
　　身下傳來了充滿節奏感的震動，六狗將壹只耳朵貼地，用他當斥候時練就的本領，仔細聽著。
　　好像有千騎，又好像有兩千騎，三千騎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的臉色有些沮喪，光聽只能聽個大概，還得到高處看壹看才行。
　　騎隊之中響起了鼓角、笛聲，這讓他心神壹震：這不是鮮卑騎兵中非常流行的鼓角橫吹式法麽——鼓角橫吹，顧名思義，通過鼓、角和橫吹樂器，在馬背上演奏的軍樂，有時候純欣賞用途，有時候也能用來發號施令，控制沖鋒節奏。
　　隨著鼓角之聲節奏的變快，拓跋六狗眼中看到的馬腿已不再整齊劃壹，而是變得雜亂無章，甚至快到讓人眼花繚亂，只留下壹片殘影。
　　壹陣沖過去後，數名軍官帶著第二陣接踵而至。
　　第二陣過後，間隔數十步的第三陣在軍官的帶領下，直沖而出。
　　他們的速度很快，持長兵的人已經將武器放平，雙手握持，持短兵的人腿部微微用力，幾有站起的趨勢，壹副即將接敵劈殺的樣子。
　　就在拓跋六狗看得津津有味，幾乎忘了自己身處險境的時候，沖鋒的騎兵突然就齊齊暴喝壹聲：“殺！”
　　壹陣勁風吹來，黃沙糊了六狗壹臉。
　　爾母婢！
　　不過，這騎兵真帶勁，戰法和鮮卑有些不壹樣呢，應該是專門改練的。
　　戰馬嘶鳴聲、兵刃交擊聲、垂死慘叫聲、呼喊喝罵聲、屍墜如雨聲如同狂風暴雨壹般席卷而來，幾乎充塞了拓跋六狗的耳膜。
　　完了！
　　拓跋六狗心中壹個咯噔，戰線好像在往北邊遠處移動啊。
　　晉軍騎兵是從南向北沖，相對應的，迎戰的鮮卑騎兵是自北往南打，這麽說的話，豈不是……
　　新平城頭，普骨閭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部落精壯被賀傉抽走了，至今尚未回返——或者回返了，也不壹定來新平，興許在平城集結了。
　　剩下的這些人，精壯之中夾雜了很多老人少年，甚至是士氣低落的牧奴，四千人甫壹交戰，就被三千晉軍騎兵沖得七零八落。
　　再想起城南、城東那陣勢整肅的晉軍步兵，普骨閭突然就喪失了取勝的信心。
　　新平城下，拓跋六狗被拉了起來。
　　壹名黃頭軍士卒遺憾地看著他，說道：“妳運氣好，今日不殺妳祭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