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老人
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
2025-1-8 21:04
雲中塢以西的金門塢,倒還有壹些老人。
金門尉鐘球帶著幾個二十多年前的塢堡民、傷殘武人,在曬場上坐著,與天子閑談。
老人們壹開始都很拘謹,但在喝了兩碗酒,聊了幾句當年之事後,慢慢放開了。
金門尉鐘球是七年前來投靠的。
他是當年在辟雍戰死的東海人鐘灌兒的侄子,於是排除萬難,向人借了錢,
全家搭乘運輸漕糧的船只,抵達了洛陽,然後便進了汴梁武學,出來後擔任金門尉。
雲中、金門、檀山、甘城、禹山、白超、硤石、桃林八塢現有近壹萬七千家百姓,名義上已經劃歸少府,所有百姓都是「園戶」,但實際管理塢堡的都是武學生,諸堡尉皆從九品。
鐘球原名鐘驢球,粗俗無比,讀書之後改名,去掉「驢」字,單名球,壹下子高大文雅了起來。
他也很聰明,知道天子想看什麽、聽什麽、聊什麽,
這會就說道:「陛下當年在金門三塢創制的堆肥之法,似已為整個河南學去,壹畝地能多收數鬥糧食。」
邵勛看向遠處的農田。
印象中當年低於河岸,現在差不多已經齊平了。
集糞後混以河底淤泥,攪拌、堆放,再在糧食收獲後撒入田中,日復壹日,
年復壹年,竟然出現了如此巨大的變化。
只不過,和兩年三熟制壹樣,堆肥之法推廣起來也不是那麽順利。
農民既渴望糧食增產,又極度保守,事情沒那麽容易的。
好在豫州、兗州、司州西半部分基本都推廣了,正在向東部緩慢傳播。
並州因為去了大量府兵,新農業技術的推廣甚至比河南部分地區還快。
真算下來,也就青州、徐州、冀州、幽州比較緩慢了,小麥種植比例低、會堆肥的人少,農業生產相對較為落後。
「爾等過得如何?」邵勛看向幾位老人,問道。
說完,又加了句:「當年壹起廝殺過,無需遮遮掩掩,說實話。」
「陛下。」良久之後,終於有人說了,道:「當年跟著陛下挺進洛陽,受重傷後就回金門塢了。托陛下的福,今有妻子兒孫。老妻大疫那年死了,兩個兒子去了洛陽,都成家立業了,壹女嫁到了檀山塢,唯幼子和我仍留在金門塢。”
「金門塢地少了壹些,勝在收成高,山上也能放點牛羊,日子倒不差。」
「人日那天,二子帶著家人自洛陽回返,全家人聚在壹起。都說壹日不殺雞,二日不殺狗,三日不殺豬,四日不殺羊—-我家全殺哩。沒辦法,借了左鄰右舍的屋宅,就給人家送點酒肉。全家人在此住了四十余日,孫輩繞膝之時,老朽想起當年壹起拼殺的袍澤,嚎陶大哭。」
「陛下,不容易啊。」老人抹了把眼淚,道:「老朽是並州人,這輩子打算就葬在金門塢了,和壹幹老兄弟們作伴。誰先走就送他壹程,晚走的讓兒孫送。
有我等在,宜陽就是陛下的宜陽。老朽壹直和兒孫說的,當年逃難到洛京,衣食無著,若無陛下收留,就沒妳們了。」
說完,眾皆心有戚戚焉。
邵勛感慨道:「有妳們在,朕有何憂?」
洛陽周邊都是基本盤,這種情形,就是睡覺都覺得安穩。
「年前賜下的禮品,收到了麽?」邵勛問道。
「收了。」
「有多少?」
「三斛粟麥、兩匹絹、壹貫錢。」
「別人也收到了這麽多嗎?」
「是,曬場上當眾發的。堡裏那些後生郎都羨慕著呢,說為陛下拼殺真是值。我們都笑了,便是缺胳膊少腿,陛下仍記得我們哩。」
「金門尉如何?」邵勛指了指鐘球,問道。
鐘球臉色壹緊。
老兵欲言又止,道:「鐘官人很盡心。」
邵勛點了點頭,不再追問此事,又隨口道:「令郎在做什麽?」
「在後山跟人調墨。」老兵說道:「這還是當年陛下交辦下來的事,這麽多年了,人都換了好幾個,還在調。」
多年來,金門塢後山壹直有人在研究如何調制適合雕版印刷的墨水,比少府搞得還早。
到了這會,產品已經叠代很多次了。說實話,還有很多不足,但比起最初那款產品好太多了。
邵勛甚至想過全國懸賞,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蓋因這玩意需要壹點運氣,
壹點新思路,參與的人多了,說不定哪個人撞大運,就搞出來了。
今年二月洛陽太學重開,對雕版印刷的需求愈發迫切,現在就卡在墨上面,
始終搞不出來。
需要壹點運氣!
「看到妳能安度晚年,朕就放心了。」邵勛站起身,說道:「年輕時為朕拼殺,若晚景淒涼,朕又有何面目安享醇酒美人?」
說罷,拍了拍手,讓親兵拿來絹帛。在場之人各兩匹,作為見面禮。
眾人千恩萬謝。
「無需謝我。」邵勛親自把老兵扶而起,道:「二十年前妳很勇猛,不避鋒刃,沖殺在前,這些都是妳應得的。」
說完,又問道:「和二十年前相比,朕可有變化?’
「變化大了。」老兵笑道:「身邊跟著壹群天上人般的嬪妃,老朽幾以為看錯人了。」
邵勛哈哈大笑,道:「當年和妳們在壹起,被臭腳熏得睡不著覺。」
眾皆大笑。
「今日請爾等吃酒肉。」邵勛說道:「全堡兩千家,人皆有份。”
眾人聽了,興高采烈。
天子請客,說出去多有面子?於是乎,鐘球立刻派人去傳令,讓塢堡丁壯下山,收拾場地,準備柴禾。
邵勛轉身離開後,看向跟在身後不遠處的幾個兒子,問道:「方才之事,可有所得?虎頭,妳先來。虎頭?虎頭呢?」
虎頭已經溜到了墻邊,手裏拎著壹個大石鎖,正在嘗試翻墻,聽得父親呼喚,嚇得將石鎖壹扔,小跑過來,道:「阿爺,兒方才認真聽了。洛陽周圍,就得多安排這樣的人。將來若有賊人造反,也沒人響應,反倒會奉朝廷之命,誅殺賊人。」
說到最後,聲音壹低,嘀咕道:「便是出外打獵,被人關了城門,也可以跑宜陽來召集忠勇之士。」
邵勛右手高高揚起,想要打,最後又放下了,笑罵道:「話糙理不糙。」
「春郎,妳說。」邵勛看向這個壹直沒太多存在感的兒子,問道。
「可令阿爺聲名遠播。」春郎緊張地說道。
「也不算錯。」對這個兒子,他期待不高,因此較為寬容,話裏話外都是鼓勵,只聽他又道:「妳幾位兄長都曾管過禁苑。過幾日妳就帶著王府屬吏去檀山塢吧,那裏有兩千戶塢堡民,好好管起來。明年秋收後,我會遣人巡查。若管得好,這兩千園戶以後就是妳的食邑了。」
老五被封為韓王,食萬戶,封地在上洛郡盧氏縣。
三家分晉之後,盧氏、宜陽這壹片便在韓國疆域之內。
晉末以來,盧氏縣因為地處山間,且有壹片不算太小的河谷平原,聚集了很多流民,三千戶左右,全給老五做食邑了。
周邊山林地帶還劃了壹大片,其實沒多少百姓,千余戶的樣子。
檀山塢有兩千戶,未來壹並劃撥給他作為食邑,這樣就有六千多戶了壹壹其實最終數字也就只有這麽多,戶口再清查下去,也沒什麽潛力了,自然稟賦就這樣。
不過,因為在山裏,財貨運出來損耗較大,老五實際收到的錢糧會更少。比起其他幾個兄弟,他是真的窮。
「梁奴,該妳說了。」邵勛又道。
「阿爺,兒只看到‘信服’二字。」梁奴說道。
「何解?」邵勛問道。
「阿爺收拾舊山河,還讓他們過上了太平日子,衣食無憂,故願意為阿爺拼殺。」梁奴說道:「這樣的人越多,大梁基業就越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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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讀得不錯。」邵勛點頭道:「妳今後治理壹地時,要謹記今日之語。」
隨後又問了老七、老八,他們各自只有十二歲、十壹歲,回答和老六梁奴差不多,都是讀書時讀到的道理,至於自己明白多少,那就不好說了。
讀書讀來的,和做事感悟出來的,其價值完全不是壹個等級上的。
等到三人實際任事時,再觀察壹番,
反正部勛這種開基之主,從來不看壹個人嘴上說得多漂亮,而是看他實際任事之時如何。
梁奴等人,還需要等待機會證明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
當天夜裏,邵勛宿在金門塢。
「當年就是在這扇窗前,被妳騙去了童男之身。」推開窗戶之時,邵勛看向貴人樂氏,笑道。
樂嵐姬輕輕拍了壹下他,臉上也多有懷念之色。
二十年了,為眼前這個男人養育了壹兒壹女。前塵往事,早就如亂世之中的種種,消逝在了晚風之中。
「我當初差點也被妳騙了。」樂嵐姬輕聲說道。
邵勛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她。
「妳是第壹個願意哄我的男人。我滿心歡喜,壹度起了奢望,妳或許會娶我為妻。」
「月色不錯。」邵勛說道。
女人輕笑壹聲,仿佛非常喜歡看到男人局促的樣子,因為這證明他還有良心,還在意她。
「要不,今晚試試?」邵勛突然說道。
樂嵐姬先是驚訝,繼而滿臉通紅。
四十大幾的人了,妳還來這個?
「罷了。」邵勛汕汕壹笑,坐回案幾之後,翻閱起了剛送來的軍報。
侯飛虎已平定馮翊、上郡叛亂,斬首四千余,俘萬人。
邵勛大筆壹揮,將俘虜悉數發往汝陰,交給張碩。
那邊需要大量炮灰,無論是打仗的炮灰還是後勤炮灰,很快就要用到了。
三月初八,邵勛沒再去檀山塢,而是直接北上,再折向西,於三月十七日抵達了陜縣。
稍稍停留兩日後,繼續西行,往潼關而去。
這個時候,祖約接到命令,正式出任淮南太守。